他家乡的那个小村庄,并不盛行报纸这种东西。即使偶尔有人订了,也不会真正翻阅。
小村有自己的时间和空间维度,粘稠而缓慢。外头发生的事情,管他改朝换代,还是江山易主,再惊天动地都只做平常。
因为影响不到这里,因为这与他们的生活无关。
只有春耕秋收,柴米油盐,才是这里的大事。
村民们获取外界信息的唯一途径就是沈先生,他会告诉他们外面世界正在发生的事情,比如战争的消息,比如政治的变革
但这些,也总是要过好久好久之后才能传过去。
砚庄从来没有出过小镇,她不会知道,自己已经死了——就是沈先生手里那些过期报纸里,描述的众多炸死者之一。
他只能自己回去。
砚庄还在等着他回家。
他必须回去!
他要回家!他要回家!
可是他怎么也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自己似乎失去了所有作为人的感官机能,浑浑噩噩,无所归依。
眼前的一切连同自己都是飘忽不定的,只有一个“回家”的念头真切存在,支撑着他,牵引着他,紧紧拴住那缕仿若下一刻就要被风吹散的形体。
他恍惚间才记起来,自己确实不是一个“人”。
他已经死了,死人是看不见尸体的。
生不认魂,死不认尸
所以他也不会知道,刚刚走过的那一具尸体,就是他自己的。
上海真的好大,万嘉和走了好久好久。
他不停问着过往的行人。
“请问,你知道缙云县怎么走吗”
“你知道怀鲁镇怎么走吗?
“你知道归霞村怎么走吗?”
可是那些人都不理他,他们只是慌乱的向前跑,就像自己,不停地往前走一样。
走,一直走。
他听见,轰炸声越来越响,飞机越来越多。
但他已经不害怕了,因为他知道,那些东西再也伤害不了自己了——他已经死了。
渐渐的,他看到,越来越多的人在身边走来走去。
他们不再慌张害怕,也和自己一样,平静,呆滞。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在四处碰壁后,看见了城门。
此时的城门,砖石破碎,半掩半开,但抵不住人潮涌动。
他看见很多人站在那里,但一动不动,只是呆呆站立着。
他也往前走去,喃喃自语:“发生了什么?”
他曾这样问过无数次,从来没有人回答过他。但这一次有些不同,他意外地得到了回应。
有人停下了脚步,将目光投向他
“你是哪儿来的?出城要去哪里啊?”
“我从缙云县归霞村来的,我要回家。”
万嘉和也问他们,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他听见那些人说——
“从广西来”
“从湖南来”
“从四川来”
……
“到上海去!”
“这里就是上海。”他轻声提醒。
这些人中间混杂着各种口音,带着泥土和乡野的气息。所以他本能地以为他们和自己一样,都是从乡下来讨生活的农民。
第一次进城,没有见过大城市的样子,不知哪里是上海。
只听他们说道:“对啊,这里就是上海,所以我们来了!”
他看着他们焦黑的躯体,破烂化脓的伤口,忽然明白过来,这些人和自己一样,都已经死了。
现在已经是十一月,从他死的那天算起,已经过去了整整三个月。
这三个月里,全国七十万兵力支援上海,各地将士闻义赴难。
川军、湘军、桂军、粤军、皖军、东北军、西北军……
地无分南北,年无分老幼,无论何人,皆抱定牺牲一切之决心,决一死战。
朝命夕至,有死无退。
后来的人难以考究这一战究竟死了多少人,只能用“无人生还”“全部战死”这样绝对又带着强烈感情色彩的词汇来形容它的结局。
从此,每一个人中国人都会知道,纵使战到一兵一枪,亦绝不终止抗战。
这场战役里,除了中央军,地方军队中尤以南方部队的牺牲最为惨烈。
或许是因为战火离家乡更近,又或许仅仅是因为——他们,是一个中国人。
西南之地,多险山。
外面的人进不去,里头的人出不来。
长在大山里的孩子,血脉连着山川,生命与大地同根。他们祖祖辈辈守着大山,活着的时候,从大山索取,死后反哺,又成为大山的一部分。
出生,死去。一生只是大山的一个轮回,起始与终了,都在这熟悉的天地间。
如果不是战争,或许他们这一辈子都不会离开十万大山。这一场战役,是他们第一次走出大山,来到这样的大城市。
然后,把生命留在这片土地上。
名编壮士籍,不得中顾私。
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