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太快了。
快到时林月转头之时,眼里全是凝香空荡荡的裙摆。
原来……她的腰和腿,早就没了……
没了……
那一滩血,正是从腰腹的切口流出来的。
她的凝香……
她该多疼啊!
时林月一滴眼泪也哭不出来,只觉得心有千斤重,把她整个人往深渊里坠。深渊里长满了苍幽的藤蔓,箍着她,任她如何使劲,都迈不出半步。
她的前方不远处,正是那面镜子。
镜子前的蜡烛已经快要熄灭了,然而却还是倾尽全力燃烧着。
它只是支蜡烛,生来就是为了照明的,哪怕是被运进宫里来,堆在角落里,无人问津。终于有一天,它被人看见,被人拿起,被人点燃,它发出盈盈的光。
它终于做了一根蜡烛。
它终究只是一根蜡烛。
它总要尽它最后一丝气力,纵然它是甘愿的……
在它摇曳不定的余光里,镜子模模糊糊照出了西稍间那扇正缓缓打开的门。
一张脸从门缝之中拱了出来。
紧接着,出现了一个极其诡异的人。
全身都是黑色。黑色的皂靴,黑色的袍子,黑色的面罩,然而,原本应该是黑色的瞳仁,却是一片死白。两只眼睛,只余中间一点处,一点瘆人的黑。
那人的上下眼睑慢慢聚拢,拢成一条孤白的银钩。
那是笑。
他竟然在笑!
笑声从黑色面罩底下传出来,冰冷、尖利、漫不经心。
“原以为你逃了,却不想你到自己送上门来了。”
他气定神闲地朝时林月走来。
“嘭——嘭——嘭——”
每一步,都分毫不差地踩在她的恐惧上。他似乎料定了,她不敢逃跑。
是啊,一个蚍蜉一般长在深宫的女子,她还能往哪里逃?
他一点一点靠近,近到她能清楚地看见他的眼睛,那双死白的眼睛……
他伸出了手,白得几乎没有一丝血色的手。
那双手,抚摸着她躺在地上的影子,继而食指和拇指收紧,在影子的脖颈处,做了个掐的动作。
她知道,这是他对她死亡的预告。
不知是不是人到了绝境,反而更有胆量面对危机,黑衣人每走一步,她心中的勇气便愈盛一层。
她从未如现在这般渴望活着!
像姐姐一般照顾她、陪伴她的凝香,直至生命最后一刻还担心着她安危的凝香……她怎么能放过杀害她的仇人呢!
只有活下去!
她必须活下去!
活下去,才有希望!
眼角的余光扫了扫殿门,门闩就在她的胳膊边,只要将其往上一托,打开门,她就能跑出去。此时此刻,黑衣人离她还有些距离,若真能跑出去,也许还有一丝生机。
似乎连上天也有意帮她脱逃,竟让狂风将书房的窗户吹得大开,“轰”一声撞在墙壁上。
风从窗外灌进来,那盏本就闪着一丝光亮的蜡烛倏而灭了,刹那间,整座屋宇陷入一片黑暗。
就是现在!
在火光消失的那一刻,她最后看了一眼凝香鲜血淋漓的脸,一头扎进了浓墨一般的夜色中。
到手的猎物逃脱了,黑衣人眼里却无一丝愤怒之色,松了口气一般站在镜子前。
屏风两侧薄薄的虾青方空幔子被风吹着,飘到他的面前,招摇地晃动着。
他有些烦,轻飘飘推了一掌,幔子齐齐而断,落在地屏风上,竟将那地屏风坠得往下倒去,倒在血泊里,溅了一地大大小小的血点子。
蜜合色的屏心印了血,洇成一片幽深的繎红。
白眼珠子一暗,那双惨白的手,抚上了地屏风。
一寸一寸地抚,轻柔地,如同满怀着爱意,抚摸着一个已死之人的脸。
雨越来越猛,荡天一般往下浇。
闪电直劈而下,整座清荣殿都暴露在一片白闪闪的光亮里——时林月终于知道那些消失的宫人去哪儿了。
大雨冲刷之下,清荣殿四周的树叶明净极了,而树干的沟壑里,却嵌了不少大大小小的白色和粉色的东西;石灯笼里的蜡烛早就熄灭了,里头积满了黑漆漆的水,汩汩地,顺着棱角往下流;然而最显眼的,却是那些东零西碎散在青砖地上的人。
失了人形的,人。
在这些残肢断臂旁,四名身形僵直、恍似木偶的黑衣人正要离开。他们手握一把三尺长刀,刀尖滴着血,刃上的寒光比电光还要冰冷瘆人。
她颤栗着,险些一脚踏空,从台阶上摔下来。
她知道这些黑衣人是谁了!
隐罗!
这两个字,似乎是个不能提及的禁忌。自它出现在她脑海中的那一刻起,她便使出了全身力气,仓皇逃命。
时林月六岁那年,静泊斋新来了一个教养嬷嬷。嬷嬷姓杨,是宫中积年的老人了,长得慈眉善目,心性却是极为灵巧。
有一天夜里,外头下起了暴雨,雷也大,响起之时,震得博古架上的几件瓷器嗡嗡作响。
门大开着。
透过那扇宽大的门,她可以清楚地看见院子里的一切。于是,她清楚地看见,一道闪电径直而下,劈在凌霄花萦纡的花蔓上,蓝光一闪,花蔓漆黑一片。
她吓得哇哇直哭,哭着要凝香。杨嬷嬷却说,凝香病了,怕把病气过给她,搬到别处去了。
大雨一阵急过一阵,雷声一声响过一声,她连身子带头一起闷在厚被子里,一动不敢动。
杨嬷嬷见了,笑着拉下了被子,给她讲了一个故事。
那个故事的终点,便是隐罗。
杨嬷嬷说,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位通阴阳造化、晓万物生死的方士。他行踪无定,无姓无名,没人知道他从何处而来,也没人知道他要往何处而去。世人只知道他走到哪里,就会在哪儿行医施药,治病救人。哪怕是再罕见、再诡秘的病症,只要他出手,定会药到病除。
如此,不知过了多久,方士身后多了一个人。
那人身着玄衣,脚踏玄靴,行止僵直,言语迟滞。那人,原是由一截玄木所制成的傀儡。
方士唤他——隐罗。
隐踪行善,万象森罗。
万象寿元皆由天定,而医者,却不能自医。很久以后,方士死了,隐罗却还活着。他秉承了方士的遗志,扬善,惩恶,施药,救人。
然而他终究只是一截木头,救人,却不识人;不死,却会霉烂、腐朽。
他消失了,再出现时,已全然变了模样。
那是一群面覆黑布,头戴黑笠,脚踏黑靴,身着黑衣的木塑傀儡。他们能行,会跑,通人语,懂人心,行踪无定,蜂屯蚁聚,常于雨夜出现,手持长刀,鬼魅一般夺人性命,手段之残忍,着实令人震惊。
他们有一个共同的名字——隐罗。
隐介藏形,地网天罗。
曾有一命举子清晨前往县衙报案,形容仓惶,如丧考批。见了县尉之后,喘了半天气,才翻着眼挤出一句话——邻居家出了大事。
县尉是认得那举子的,知道他为人谦恭仁厚,生平从未说过一句谎话,当下便集结了捕吏,随那举子往他邻居家亟奔而去。
举子为求清静,几年前就离了家,带着两个小书童,在城西的荒山脚下,赁了一座两进的小院儿读书。
而他的邻居——说是邻居,实际上两家隔着好大一片竹林,他住在竹林西头,邻居家住在竹林东头,邻居当家的老爷子早些年曾在荣川做过官,未知天命便已致仕,携家带口跋涉千里,还乡住在此处。
正值炎炎夏日,昨夜下了一场大雨,待太阳出来后,充沛的水汽如同地底下架起了一口烧得正沸的锅,纵然贴着树荫走,也免不了蒸出一身的汗。
邻居家门前栽了不少栀子。
正是花期,朵朵硕大舒朗,香气也盛。然而这花香却像是被水雾笼住了,哪儿也不敢去,哪儿也不敢飘,只老老实实待在门前那方寸之地。
县尉耸了耸鼻子,只觉得这花香并不纯净,似乎掺杂了些泥土的腥气。
“应该是下雨的缘故吧!”他想,挥手令捕吏前去敲门。
捕吏得了命,上前叩了叩门环,一连好几下,都没人前来应门。
难道不在家?
他正要问举子,有什么证据证明邻居家出了大事,却突然发现额前一凉,有水滴一般的东西滴了下来。
雨水么?
他伸手摸了摸,指头湿漉漉的,再一看,红的,竟然是血。
那血滴正顺着他的指头留下来。
熹微的晨光下,血点子愈发透明,他甚至能隐约看见,血点子每流过一处,便被放大一处的,自己指头上环环绕绕的斗纹。
县尉大骇,抬头一看,屋檐的横梁之上,竟夹着一块人肉,黄生生的皮,皱巴巴的肉,正吊着一点摇摇欲坠的血滴!
那是一桩震惊朝野的答案。
一十八条人命,一夜之间,支离破碎,荡然无存。
彼时还是前朝,邻居家当家的老爷子未致仕前是个言官,为人刚正不阿,一身铁骨宁死不折。
朝廷下令严查,然而查来查去,只查到了两个字——隐罗。
便有人进言:“隐罗,那可是传说中的东西!我等凡夫俗子,如何与之对抗?人既已死,还是早些入土为安罢!”
于是,一十八口人的碎肉残骨便被下了葬,命案不了了之。
此后,隐罗的名号,人人闻而变色。
第一次听闻这个故事时,时林月还很小,她不敢反抗,也不明白为什么她已经很害怕了,杨嬷嬷却还要将这般恐怖诡谲的故事讲给她听。
她抱着被子哭,说要去找昭仪娘娘。
闻言,杨嬷嬷笑了,指着窗外的大雨,温言笑道:“今夜正是雨夜,姑娘可要想好了。”
她往外一瞧,暴雨同夜色融为一体,院子里的桂树被风吹着,暗影幢幢。她定睛一看,却又觉得,那些不像数了,黑色的,高高的,颤动着,电光一照,闪着寒光,全都白了,亮得瘆人。
一声尖叫,她又躲进了被子里,再也不敢吭一声。
从此,隐罗成了她心中的又一个梦魇。
一群又一群的黑衣人,面带黑罩,手持长刀,于崇山峻岭之中追击她。她跑,一路上满是残肢断臂……后来,一声巨响,山倒了,水流出去,她和树、和巨石一起被冲下去,冲下去……
她尖叫着从噩梦中醒来……
她并不是一个放任恐惧将自己吞没的人,几年前,她曾与人一起查找过关于隐罗的事迹。种种史料证明,隐罗,确实存在,在前朝初期,他们曾是一把刀,一把党同伐异,排除异己的刀;到了前朝中叶,不知发生了何事,隐罗竟然全部销声匿迹了。
消失数百年的诡异之物,如今竟然再次出现了,出现在戒备森严的深宫里,出现在她面前,杀了她朝夕相处的女使!
这意味着什么,她再清楚不过!
时间就是一面镜子,刻着过去,照着当下。它们一次一次碎裂,一次一次复原,如此周而复始,循环往复,从不曾出现第三种结局。
此时此刻,她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跑,一定要去乾元殿。
只因为,这大雨之下,深宫之中,能救她性命的人只有一个,那便是这江山之主——青平之帝段规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