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澄澄的铜镜,照着她的脸。
那是一张约莫十三四岁、还带着些稚气的,少女的脸。
她额上的发际并不规整,不是浑然天成的圆,也没有尖锐的方形棱角,深浅不一的,被虚鬅鬅的碎发笼着、盖着,两处太阳穴边,皆凸出钝钝的一角鬓发来,被浓长的眉掸着,如白绸上多了两点朦胧的草屑子;杏眼,圆唇,下巴短而尖,小小的,像二月将开未开的玉兰花苞上的一点乳白。
圆润的眼唇,单看不免显得憨气,然而她却生了一方好鼻子,鼻头玲玲笼络,鼻梁细细挺挺,将微钝的唇和溜圆的眼一连,反而多了几分清秀与从容。
这是……她?
她摸着自己的脸,一抬头,眼前骤然一恍惚,仿佛看见了另一张自己的脸。
那是坐在榻边的,林瑜的脸。
他穿着一身猴毛灰的圆领袍,头戴同色幞头,皮色微白,浓眉压着一双微微上挑的杏眼,若抛去唇上短短的髭须不看,乍一瞧,倒的确和她很相似。
除去父女,又怎么会有这般相似的两个人!
无声胜有声,一切都清晰了。
林瑜打破了沉寂,“我们的确是你的爹娘,哪怕你真的不记得了,也不会改变这一点。乐儿,我们只求你能快乐平安。”
他的声音缓而沉,微微发着闷,像是从胸腔里迸出来的,自带着一股深沉之意。听上去,仿佛他真是一位疼爱女儿的好父亲。
便是面对这样的铁证,孟繁乐心中的那一丝疑惑仍没被浇灭。
她不语。
仿佛只要不语,便能让时光停止流动——她仍是她所不记得、不认识、不知身在何方之人的女儿,而不是眼前这两个人的孩子。
她的笑容消失了。
蹙着眉,咬着唇,落寞的,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
孟云华一把将她抱住了。她挣扎,孟云华反而将她抱得更紧。她的身子被人拥着,她听见一阵舒缓的声音在她的耳畔响了起来。
“我知道,你没了记忆,你怀疑我们不是你的阿爹阿娘,你甚至会怀疑我们是坏人,想要害你……乐儿啊,这些,我们都能理解。我们知道,我的乐儿只是想要保护自己,你只是因为害怕,不敢轻易付出自己的真心。可是,我的孩子啊,如今证据就在眼前,即使你难以接受,也改变不了事实。阿娘不催你,慢慢来,我们都等得,我们慢慢来。”
孟繁乐忽然愣住了。
她原本警惕着。
自门外脚步声响起的那一刻,她便全身紧绷地警惕着,像是不久之前,她才遭遇了什么极其恐怖的事,让她再也不敢大意一般。
甚至,趁那三个人不注意,她还悄悄看了看自己的手。
她的手,十指纤纤,没什么力气的样子,哪怕是一个半残之刃,但凡存了些坏心,也能轻易要她的命。
最重要的一点,她什么也不记得。这就像生于乱世的眼盲之人,她根本无法辨别接近她的人是敌是友,是好是坏。
这种感觉让她极度不适应。
在被子的遮挡下,她颤栗着,寒气自脚尖生起,一直涌到她心底里。
哪怕孟云华和林瑜告诉她,他们是她的父母,他们会保护她,也没能让她好受一些。
然而此时此刻,再被孟云华拥抱着后,那凛冽的寒意,竟一寸一寸地消褪了。
像阳光,并不灼热的冬天的阳光,似曾相识的,寒中带着些暖,将她那从骨子里透出的、带着惊恐和迷茫的寒意,缓慢地消融了。
渐渐的,她松懈下来,抵抗的手也不知什么时候放在了孟云华的背脊上。
也许,这个抱着她的人,真的是她从前认识且熟悉的亲人,她根本不用担心,她会伤害她。
亦或许,是她的直觉错了,他们真的是她的爹娘?
见她不再反抗,孟云华松开手,忍着泪,缓缓将前因后果向她道明。
“前些日子,你从山上摔下来,我们发现你时,你几乎都没了呼吸。我和你阿爹连着好几夜没敢合眼,这才将你从鬼门关拖回来。乐儿,我的乐儿,好在上天有眼,将你还给了我!”
“是啊!”林瑜附和着,吁吁叹了口气。
这气颇为复杂,半带着欣喜,半带着唏嘘,像是在叹惋一件失而复得却裂纹斑驳的心爱之物。
“不怕了,以后都不会再有波折了,我们一家人,好好过日子。”孟云华拥着她,抚拍着她的背,又朝门边的男人看了一眼,郑重地点一点头。
她的一句话,一个动作,都像是一个震人心魂的讯号,男人身形猛地一震,受了打击一般,忍不住颤栗起来。
有风吹来,他微白的长须上下剧烈抖动着,烛火也抖动着,明暗不定的光,将长须间的一点照得亮如水波,簌簌往下滚着。
男人胸膛微微起伏,旋即转身,迈开脚步出去了。
他身影在门边消失的一刹,孟繁乐竟鬼使神差地朝他背影望了一眼。
那背影像是一粒坚硬嶙峋的沙子,被风日夜兼程从千里之外吹来,一直吹到她的身边,吹进了她的眼睛。
她眨眨眼睛,将腾涌而起的涩意压下去了。
孟云华似乎会些医术,替她把了脉,又问了她几个问题,笑着道:“还好还好,乐儿,你如今只是忘记了从前的人和事,其余的,大都还记得。”
她点点头。
望着窗外黑沉沉的天,一遍又一遍告诉自己,她就是孟繁乐,她十四岁,她是孟云华和林瑜的女儿。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孟玉华是真的如一个母亲一般,陪伴着她,疼爱着她。
孟云华并不是一个谨守礼教和规矩的母亲,她没什么长辈的架子,爽朗,直率,幽默,英姿勃发。她变着法子逗她笑,几乎每时每刻都陪伴着她。她知道她喜欢什么颜色,什么物品。
同时,她也知道她害怕什么——突如其来的惊响会吓得她浑身一颤,在刮风打雷的日子里,她会彻夜难眠,她一夜一夜点着灯,好像只要没了光,她就会被黑暗这头巨兽俘虏,拖到深渊里去。
孟云华,似乎竭尽全力地,一点一点抚平她的创伤,一次又一次地带给她温暖。
不知过了几天——那段日子,孟繁乐总觉得很累,常常一睡便是七八个时辰,闭上眼时天亮着,睁开眼,又是一个新的天亮。
她每回醒来,孟云华几乎都在。
有一天傍晚,孟云华跟她说:“再过几天,我们就离开这里了,我们要去永安。那里是我的家乡,是个很美丽的地方。”
“永安?”
她想了想,“可是……我一点也不记得永安……”心里便有些发急,“您不是说我只是忘了从前的经历么,怎么我连永安也不记得了,我的失忆症,又严重了么?”
“不不不!”孟云华连忙按住她的手,“怪我,是我从未同你提过永安!”她拉着她的手比划着,尽可能让自己的语气舒缓些,别再加深她心中的慌乱,“我们在端州,在青平的东边,而永安呢,却在西南边。若要去永安,我们一路上要翻过好多座高山,度过好多条江河,更不要说沿途经过的那些州府、县镇和村庄了。总之,要去永安,路上得花不少日子。”
“那是多久?等到冬天,等到下雪的时候么?”
“永安可不下雪!”孟云华笑着道,“永安暖和,即使是冬天,也从不下雪的。永安的树,冬天也会落叶子,却不会落尽……嗯,就和这棵树的模样差不多吧。”
她指着窗外的榆树。
已是深秋,榆树的叶子已经落了大半,剩下的,也被晚风卷着、摇着,金蝴蝶一般坠落,落到潮湿、泛红的泥土里。
泛红的泥?
孟繁乐定睛一看,泥地上果然缠着不少黯淡发黑的红。可明明昨日傍晚,这泥地还是微微泛白的黄土色啊!
孟云华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心中骤然涌起一阵洪波。孟云华并未阻挡她的视线,只伸手抚了抚她的背脊。
长长地抚,从脖颈一路抚下来。
孟繁乐最怕痒,孟云华的手一碰到她的脖子,她就“咯咯”一声笑了出来,下意识地耸肩歪头,耳朵紧紧贴着肩膀,扭过身子,不肯再给孟云华一丝可乘之机。
哪料孟云华竟换了手,伸向她另一边的脖子。
这一挠,可了不得了!
她用脖子死死夹着孟云华的手,如同被点了笑穴一般,咯咯笑个不停。
眉眼弯着,新月一般,自然,轻盈;唇角扬得高高的,也是自然的,无拘无束的;颊边两点梨涡,小小地凹下去,仿佛里头盛满了新酿的蜜。
夕阳斜射进来,她的脸,饱满得像只新摘的桃子。几缕碎发自她的鬓角往下落,随着她的“咯咯”声,上下颤动着。
这样多好!
孟云华心里一酸,忽而笑了,抱着她,母女俩笑作一团。
她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永安。
她不知道自己是何时离开端州的。
她又睡着了。
从半个月前起,她便时常觉得人昏昏沉沉的。踏上前往永安的路途之后,更是整日几乎都在睡着。
睡得这般沉,她自己也觉得不正常,不觉得想到了自己每日喝的那一碗药。
可药是孟云华准备的,她如何会害她!
犹豫了几日,她趁着孟云华不注意,将药倒出了窗外——万一呢,多一分小心,总是没错的。
然而那一日,她仍睡了一整天。
那一觉,她睡得极不安稳,至始至终都在做噩梦,梦见自己身在一条长得没有尽头的巷道,梦见自己被人追赶,梦见自己受了伤,最后,溺毙在一潭深不见底的冷水里。
风将五足熏炉的最后一缕烟吹散,她尖叫着醒来。
孟云华擦去她额上的汗,半是心疼半是嗔怪地道:“你从前也不是这般多疑的性子啊,怎么如今连阿娘也不肯相信了!你刚醒来那几日,不是总发梦魇么,那药,是治你梦魇的,也有安神的效果。”
原是她想错了。
便有些讪讪的,低了头告饶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