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妄睁眼，眼前已然是竹逍台的样貌，玉德错开几个亲传，直直望着他。
“但切记，那终究只是一个阵法，或是虚假、或是已经熬过的，莫要被这些东西影响。”
玉德这话是对自己说的，余妄心里再清楚不过，至于究竟是指刚才“虚构”的幻阵还是当下重现的，余妄不能确定，没法问也不可能问。
如果玉德长老知道了……
余妄有一瞬大脑神游天外，放在膝盖上的手忽然被握住。
“师兄……”
周身渐起的魔气倏然收回，余妄回神，秦芜生看着他，玉德看着他，那几个亲传也看着他，然后又收回视线，视若无睹。
余妄：……
“今日便到这，你们回去吧。”玉德一声招呼，几个亲传一哄而散，从他身边经过时看了一眼。
……所以为什么一脸姨母笑？
秦芜生率先起身，伸手将余妄从地上拉起来。
“你们等一下。”
余妄抬眼看他，眸色冷了几分。玉德是长辈，教养而言，他不该对长辈不敬；多年相处的情意而言，他不可能对玉德动手。但如果玉德发现什么并想要阻止他，教养、情意，这些对于最初的他而言什么也不是。
或许是他眼底的警惕太过明显，玉德并没有上前，而是站在几步开外，好像知道余妄不希望自己靠近。
“我很好奇，既然你已经察觉我在布阵，为何又心甘情愿入阵受苦。”
“我没想到你会用幻阵。”
自余妄入宗后的日子，他从未听说玉德对任何人使用幻阵，成天不是抱着琴坐这儿弹就是去那儿弹的，若是到了该维护弟子的时候便使杀阵。
以至于余妄以为，这位登顶第一的阵法大师不会幻阵。他甚至和兄长吐槽过：这怎么可能？！
玉德似乎对他的回答并不满意，拧眉道：“战场上如何能全靠‘以为’？倘若如此以为便能成真，岂不是人人都可以用‘以为’称霸天下？”
余妄面无表情看他。若不是了解这人的脾性，他恐怕当真会以为玉德会是表面这般为人师表一丝不苟的模样是真的。
他的唇内侧轻轻抿着，好像已经在脑补玉德哈哈大笑自信开口，“就是这个味！我可真是一位好导师！”
见余妄许久未曾说话，玉德心下嘀咕自己是不是装的太过打击到徒侄脆弱的小心灵时，“内心敏感的”徒侄平静道：“纵使如您这般布幻阵，徒侄也能解决。幻阵或好或坏，若是好的用来迷惑我，我未必不会心甘情愿入阵。”
被秦芜生握着的手感受到一股力，此刻余妄也无暇顾及对方的情绪波动，他好像当真入了另一个幻阵，好像在那个幻阵里做了个美梦。
“小妄。”
余妄手里的书卷还未合实，陡然闻声抬头。
“哥哥！”
他眸色激动，哪还顾得上手中的书，书卷脱手落地，前方像是有串巨大的糖葫芦。
余长终接住飞奔而来的人，笑道：“慢点。”
余妄扑了个满怀，三岁大的孩子被余长终高高抱起，“哥哥，你好久没回来了。”
“想我了？”
“嗯。”
余妄闷闷应一声，头埋进余长终颈窝就是一通蹭，“哥哥哥哥哥哥，我想死你了。”他仰头告状似的和余长终说：“阿爹阿娘整日亲亲抱抱，都不理我。”
余长终的指节轻轻敲了一下他的额头，笑问他，“是嘛？”
任摒秋和余度虽说总是当着孩子的面亲亲我我，可也不至于放手不管。这点余长终心里有数，也知晓是余妄信口胡诌的话。
他自己的弟弟什么样他自然清楚。
余妄蛮横“嗯”一声，又搂着余长终的脖子不撒手，“所以哥哥这次回来要多陪我！”
“好。”
竹逍台上，余妄看着玉德，眸中是极难察觉的悲伤。
如果入幻阵便有千亿之一的可能做美梦，那他甘之如饴，可惜从来没有。
兄长常说：“恶人自有恶报，好人自有好报。”
余妄也曾信以为真，直到后来他发现，兄长做了这么多年的好人从来没有好报。
玉德盯着他的眼睛瞧了许久，这不是余妄该有的眼神，准确说来，这不该是这个时间线余妄该有的眼神。
“妄粼。”玉德唤他，在余妄那双凤眼真正望向自己时，他差点以为余妄就是那自诞生便是仙籍的凤凰。
“你该是知道那几日小景儿瞒下余府祸事的原因。小景儿不希望的我们也不希望，长终也不希望。”
余妄眼里好似写满了无所谓，“所以？师伯究竟想说什么？”
说什么呢？以此劝诫自己莫要辜负这么多人的期望？让自己忍下这份冤枉然后不承诺一句誓言告诉自己“终有一天会真相大白会还余家一个公道”？
用诸多所谓“好人该是什么样”的规则来约束自己让自己经历漫长等待吗？或许这等待最终甚至不会有结果，只为了一个“好人”而非“恶人”。
余妄觉得，自己更想做一个恶人。
“但那只是一个‘希望’，如果你想、如果你做了，临风宗只会站在你这边。”
余妄漠视的神情倏然滞住，随后眉头微微皱着，面上几乎看不出与方才有异，可偏偏眼里的愕然、迷茫让人一眼看透。
他一言不发，只是定定看着几步开外的人，手被人用指腹轻轻摩挲着。
“临风宗从来只求问心无愧。天下第二宗我们担得，‘恶人宗’的名头却也当得，‘恶人’，也护得。
“我们自然不愿你做‘恶人’，但更不愿任何人孤身一人。
“如果是初入金丹的余妄粼，师伯觉得，他自是不喜欢孤身一人的。”
玉德扔给他一个巴掌大的木头娃娃，拾起地上弟子遗落的话本，“阵法难不了你二人，便早些回去准备过几日的大比。”
余妄手里紧紧攥着那个雕刻有余家标记的木头娃娃，目送玉德离开。在对方彻底离开视线范围后，手像是脱了力般松开，木头娃娃落在地上沾了点灰尘，却并未损坏。
这娃娃是那日魔界地域内用来代替万石宗长老万财的。
他松开秦芜生的手，蹲下身重新捡起娃娃。
他怎么就忘了余家的傀儡上是有标记的呢？
余家灭门后，经他手制作的傀儡再没刻上余府标记。
余妄的指腹稍稍用了些力从那标记上捻过，那是一个与“余”字相似的图案。
“阿生，这个图案还是我幼时胡乱画的。”
后来却成了余家的象征，他可算是一个为余家做出贡献的人。可却也无法掩盖他忘记自己这个功劳的事实。
我怎么就是忘了呢。
余妄握着娃娃的手越来越紧，直到“咔吧”一声，娃娃在手中碎裂开来。
掌心摊开，木头碎屑将白皙的手弄脏，断裂的细小木刺扎进手心，而环绕一圈的是微微泛红的印记。
余妄伸手拨了拨手里的碎屑。或许是刚才他眼里只有那一个标记，以至于木头娃娃被捏碎后那标记所在的位置碎得最彻底。
又恰巧那根木刺来自印记下方，深深扎进掌心。
他捏着木刺让其扎得更深，自言自语般小声喃喃，“你也在怪我忘记你吗？”
秦芜生倏然抓住他的手拿开，以气逼出掌心的刺扔到一边，“它不怪你，但师兄若是再扎下去我可就要怪你了。”
余妄抬头，愚蠢至极地惊讶于秦芜生竟然也在这里。眼睛触及阳光，也才发现自己竟然哭了。
他被秦芜生拉着强制站起来，然后……强制抗在肩上回泽琼宫。
起初余妄试图挣扎，奈何秦芜生今个儿不知哪来的牛劲，他愣是没能摆脱这个可耻的姿势。
众目睽睽之下被好师弟抗回院子，余妄脑子里哪还有方才的伤感，只恨不得让闻风帮他挖个坑给自己活埋了。
挣扎不成，他索性轻轻戳戳秦芜生的后背，小声喊他，“阿生……换个姿势，这样难受……”
“不行，”秦芜生严词拒绝，“这是惩罚。”话虽如此，他还是默默将余妄往身前拉了一点让对方不至于太难受。
房门被关上，屋外的妖仆仙童窃窃私语。
不懂事的妖仆挤眉弄眼问，“两位师兄这是要做什么？”
仙童故作深沉捋一把并不存在的白胡子，一把拽着妖仆的后衣领离开，“大人的事小孩别管。”
妖仆别拖着往外走，张牙舞爪不服输地喊，“我三百岁了！”
仙童：“那也还是个小孩。”
……
余妄被秦芜生放在榻上，眸中的红还未褪去，情绪却早已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他略显无奈地看着秦芜生，像是看自家还未懂事的小孩。
“阿生啊。”
秦芜生变戏法似的拿出一串糖葫芦递到余妄嘴边，“师兄尝尝。”
余妄倾身咬了一口，酸酸甜甜的滋味在嘴里晕开。
讲真，他并不喜欢吃糖葫芦，但阿娘喜欢吃，也总喜欢在自己不开心时给自己一串糖葫芦，久而久之，他自己都觉得自己是喜欢吃糖葫芦的。
余妄嚼着嚼着，忽然察觉嘴里的味道不对，似乎并不是山楂，而是……地莓？
地莓是凡俗界异国的东西，后来不知是谁带入修真界，如今也算是人尽皆知。
当初任摒秋外出游玩，不知从哪儿偷来一筐地莓，拿余妄试吃，却没想余妄张口便胡诌，“不好吃，不能吃，苦的。”
于是余妄一人炫了一筐地莓，最后被任摒秋报复性的强迫帮店铺赶制木头娃娃。
余妄不喜欢糖葫芦，可若是地莓沾上糖浆，他便能以一敌百独占所有。
他张嘴又要去咬没咬下的一般，却不曾想扑了个空，秦芜生已然收回手将他吃剩的一半咬走。
余妄：……
他没有小孩脾气，自然不会追着去抢，自顾自向后靠，见秦芜生盯着自己，他问：“看我做什么？”
秦芜生瞧着他这幅模样，笑了笑将糖葫芦递回去，“师兄吃。”
余妄并没有伸手接，反而问他，“你不吃？”
秦芜生摇头，“这是特地给师兄带的。”
“特地给我带的？”
“是。”
闻言，余妄一把夺过糖葫芦，故作严肃道：“特地给我带的你还吃？”
秦芜生又摇头，“我吃的不是糖葫芦。”
“那是什么？”
“是师兄遗落在上面的吻。”秦芜生说着举起双手在头顶冲余妄比了个心。
余妄：……
他冲秦芜生招了招手，将糖葫芦拿开，等对方凑近了，身子倏然前倾，实实在在地在对方唇上落了个吻。
眼见着秦芜生的耳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升起红色，他终于靠回去，一副无事发生的模样吃糖葫芦。
秦芜生委屈巴巴看他，“师兄……”
余妄轻咳一声，“回去修炼吧，过几日大比好好表现。”
秦芜生焉了吧唧，拖着无力的身躯往外走，才走了几步，他倏地转身，快步朝余妄走来。
余妄回神时秦芜生已经将自己压在身下，对方的手撑在自己的两侧，纵是如此，他手里的糖葫芦仍屹立不倒，紧紧攥在手里。
秦芜生快速在他唇上啄了一下，残留的糖浆融进嘴里，舔得发腻。
“都怪师兄，害得我重要的话都忘了说。”
“什么话？”
“我的地位比师尊他们高，我永远在你身侧。哥哥，你不用刻意扮成余大哥的样子的，如果可以，阿生更希望见到的是你装饰下原本的样子。
“毕竟我们互相喜欢，终成道侣，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