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妄和秦芜生原本就是要出门溜达的,这会儿终于“重获自由”,便又双双往外走。
余妄炫耀的目的达成,没再想要往宗门人多的地方走,而是转头去往泽琼殿的方向——他要去见余小六,那个即将“死去”的侄子。
泽琼殿百米外的院子。
此处谓“往生院”,起初余妄刚到宗门时并不理解为何要给一座用来住的院子取这样的名字,那是何等的晦气;可后来看见无数冤魂被带到此处,余妄总算明白何为真正的“往生”。
谓之往生,简而习之,向往新生。
往生院为的不是诅咒谁谁谁,而是劝诫某某某。冤魂有所念、有所怨,世所欲、世所怨皆可困住一个本该往生之人。世间有地府,又谓冥界,那才是魂的去处。
上辈子余小六被玉景安排在此处时他便清楚,余小六这具傀儡即将报废。
余小六本也只是余长终制作的一具傀儡,主人死了傀儡应是与之一同“死去”,但或许是这具傀儡体内生出了灵,直到今日才逐渐有了消散的征兆。
余妄和秦芜生进入院子,里面空无一人,只有一间屋子里亮着烛火。
溪水长流,将院子破开一个豁口,直流而下,那是冤魂去往地府的路。
余妄轻轻扣响门扉,“小六。”
里面的人似是有些激动,有什么东西被不小心碰到摔到地上,余小六急急忙忙开门,就瞧见余妄,一整个如今对方怀里。
“小叔!”
余妄将他扶好站稳。余小六个子比余妄矮一些,需要微微仰头看余妄,他的声音仍旧带着点稚气。
“小叔,有没有找到爹爹?”
余妄心里清楚,余小六问的并不是一个仍活着的余长终,而是余长终的尸体。
余小六逐渐透明的身体,是在告诉余小六自己,也是在和余妄说——你哥哥已经死了,回不来的,永远也不可能回来了。
纵是已经经历过一次,余妄心里仍旧难过。怎么可能不难过?那是他的兄长,是伴他长大,是护他教导他的亲哥哥。
余妄勉强笑道:“快了。”
可心里他却又说——对不起。
不知道是在和余小六道歉,还是在向兄长道歉。
对不起,我没法带他回来,永远都不可能。我找不到他,也不可能再找到他了。
余小六笑着,将食指上的储物戒取下,“那就好,小叔现在戴发冠了,爹爹看见一定会很开心的,到时候啊,我一定要爹爹给我买一堆糖葫芦……
“我要和小叔分着吃……”
余妄亲眼看着余小六的身体一点点消散,对方却仍是笑着。
他笑啊,马上就可以见到爹爹了,马上他就可以去找爹爹邀功,然后告诉爹爹:“爹爹!你看我做的好不好!我一个人去到临风宗找人帮忙,我也找到小叔了。爹爹一定要奖励我很多很多糖葫芦。
“还有啊,小六已经长大了,小六也可以去生香楼喝茶了。虽然爹爹总说那里不是我该去的地方,但是爹爹可不可以就让小六任性一次?”
“爹爹,你知道嘛,小叔和秦叔叔在一起了!我听临风宗的弟子说的,他们说啊,再过几十年小叔就要和秦叔叔结为道侣了。可惜小六看不到啦。”
“对了爹爹,小叔终于戴发冠了,真的和阿爷很像!当然啦,也和爹爹很像呢!爹爹不用再和小六唠叨小叔不戴冠了。”
“爹爹可不可以快点回来啊,看一眼小叔戴冠的样子啊,还有,小六真的很想吃糖葫芦,想吃很多很多……”
“爹爹,我见到小叔了,可是为什么还是没见到你……”
当初秦芜生逗着余小六,说,“等将来我将你拐走扔给生香楼,看你还怎么缠着余公子。”
余小六瞪着他,说:“谁说我要缠着小叔的,我才不要做你的豚子,我是爹爹的孩子,我要一直跟着爹爹,爹爹去哪我就去哪。”
多年后,余小六如捧珍宝般捧着手里余长终留给自己的储物戒,笑的灿烂,“对不起啊小叔,小六不能陪你了,你要多笑笑啊,爹爹说很喜欢你小时候笑的样子,真的……”
“咚——”
戒子掉落在地上,眼前哪还有什么人?
余妄猛地背过身去,地上的戒指打着旋,终于停下,立在木地板上,好像余小六还站在那里。
为什么……为什么梦要是真的?
眼前的光亮被人遮挡住,秦芜生轻轻扣着余妄的后脑勺埋在自己颈间。泪水霎时如洪水决堤。
他好似还看见择粼院外余小六来找他,在院外站了许久,见到他高高兴兴喊了一句,“小叔!”
好像还在泽琼殿里,余小六站在他身前,声音有些沉闷地唤他,“小叔……”
好像又看见自己百岁生辰时回到余府,余小六捧着自己做的小娃娃,献宝似的跑到自己跟前,傻乎乎地说,“小叔!这个送你。”
小娃娃是余小六的模样,他一本正经地和余妄说,“小叔可要时刻带着,这样想我的时候就可以拿出来看看啦。”
想起余小六及冠礼那天,对方如获至宝般捧着余妄送的一把刻刀,他说,“有这把刻刀,我以后就能做最厉害的师傅了!”
想起二十五岁那年,十岁的余小六才到自己胸口,拉着自己的手央求,“小叔陪我玩会儿嘛,我好久都没有见到小叔了。”
想起在生香楼在,余小六指着糖葫芦摇晃自己的手,“小叔给我买一串嘛,爹爹都不给我吃。”
想起那个被吓得哇哇大哭的小孩子。
余妄忽然好后悔,他问:“我刚才为什么不抱抱他……”
明明都已经重来一次了,明明我有了机会,我明明可以在最后抱他一次的。我为什么不抱他,我为什么……
井幺城的人都说啊,余家二公子顶天立地,一柄闻风剑可斩尽天下作恶的妖魔。可又说余公子薄情得很呐,当初余老爷和余夫人离世,余二公子一滴泪没掉。可没人知道,当初余二公子抱着还未做完的余小六哭了一宿。
那是余妄第一次抱余小六。
他和余小六的初识是从痛哭一场开始的,而如今亦是,区别在于,当初他是为阿爹阿娘哭,如今是为余小六哭;区别在于,这次他再也没机会抱余小六。
犹记得当初余长终牵着七八岁模样的余小六到余妄跟前,“他如今还没有名字,你给他取一个吧。”
“就叫余小六吧。”
他那时觉得好记,这会儿也确实好记,那墓碑上的字刻着真的好简单,寥寥几笔就刻完了。
余妄手抚过墓碑上自己一撇一捺刻下的字,食指上多了一个戒指,这是余小六留给自己的,也是余长终留给自己的。
他已经弄丢了余长终留给自己的余小六,如今便再不可能弄丢这枚戒指。
“小六,不要恨我……下辈子,让哥哥带着你来找我,我给你重新取个名字。”
此后择粼院内多了一座坟墓,墓碑上刻着:“侄儿余小六之墓”。
宗里传啊,那个来挂榜的余小六死了,是死在他小叔余师兄怀里的。
日暮时分,妖仆来传,说是个女弟子来,想看看余小公子。
余妄允了。他的面上没有一点笑意,眼尾微红。他自己也没想到:原来重来一次我还是会难过。
女弟子进来,冲余妄行一礼。
她坐在一边,开始和余妄说起余小六来的那一天。
“那天我本是想去看看有没有合适的任务,到的时候就看见人群叽叽喳喳说着关于师兄的话,什么余家遭难,什么余家遗孤。”
“我好奇啊,什么遗孤,就去问他们。他们就给我指了角落蹲着的少年,说,‘就是他,和余师兄长得可像了’,我看,只觉得他好可怜……”
***
“小弟弟,你说的余家可是余师兄所在的那个余家?”女弟子蹲下身问余小六。
或许是惊讶于有人会和自己说话,余小六抬起头后愣了片刻,点点头。
他身上的衣衫沾满了泥土,鞋子也有些被磨破。
他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从井幺城往临风宗跑,于修士而言,只需要几个时辰,于他而言,却是几天几夜的路程。
他跑啊,不会饿也不会渴。或许最初无知不懂,可活了上百年,他也该懂了,自己就是一个傀儡,一根木头娃娃。
余小六挂了榜后没有去找余妄,他就蹲在榜单附近,来往的弟子匆匆瞥他一眼。有人拿着吃食和水问他要不要吃点,他就摇摇头,说谢谢。
女弟子蹲在他身前,怕提起伤心人让人难过,她便一句话不说,像个大姐姐,轻轻将他抱进怀里,从储物戒里拿出披风给他披上。
等了会儿,玉景来了。他揭下榜单冲余小六招呼。女弟子以为余小六会就这么走了,于是她站起身。
岂料余小六走了几步,忽然回头看她,说:“姐姐,我走了。”
女弟子坐在坟前,说着说着就有些哽咽,“我没想到他会和我告别,我也没想到那就真的是告别。
“我当时觉得啊,他真懂事,他和我弟弟一样懂事。看到他我突然就想起当初我弟弟也是这么来宗门寻求帮助的,他那时也是蹲在角落,师兄师姐们看见了,给他水喝,他不喝,就在那里等我。
“可我当时在外做任务,等回来的时候,就听说他在楼内生生饿死了……”
女弟子喘口气,碰了碰墓碑,“我也怕余小六和我弟弟一样,就想陪着他,如果他等到师兄你了,或许当初我弟弟也能等到我……”
“后来听说小六被带到往生院,我真的很害怕,又或许是不愿意面对。我想过来找他,可是总有事情耽误。”
“可为什么……”
“为什么我不能来早一点……”
女弟子转过头看余妄,发现对方也在看自己。她看见了,那个从来温和待人,从来挂着笑的余师兄眼睛泛着红,几乎双目无神地看着自己。
她想,或许自己现在这样也很狼狈。
“可我终究是错过了小六,也错过了我弟弟。”
“余师兄,其实那天小六托我给你带句话。”
余妄闻言,空洞的双眸好似有眸光闪动。
“小六当时怯生生看着我,说……”
“姐姐,如果我没等到我小叔就死了,麻烦你帮我和他说一声,那天我亲眼看着爹爹和整座府的掉下去,爹爹说,‘小阿妄,多笑笑’……”
余妄倏地站起身,颤着吐出一口气,“抱歉,我还有事,师妹自便。”
他说完快步离开,走出院子。
耳边似乎回荡着余长终和余小六的声音。
余府塌陷那天,余长终说了最后一句话,“小阿妄,你往后要多笑笑啊。”
白日余小六消散前,嘴里喃喃着,“小叔,你要多笑笑啊……”
“小阿妄,多笑笑……”
“你要多笑笑啊……”
我笑了,你们回来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