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景等人的到来好似给城中百姓喂了一颗定心丸,逃窜的人群齐齐朝着众修士的方向去。
玉景执剑,灵气猛然爆发,剑柄挂着的剑穗铃铛“叮铃”一声响起,白袍翻飞,玉景那双棕瞳陡然化为灰白色。
身后上百名修士好似大浪潮汐,扑向诸魔缠打在一起。剑气流光撕开了城中的乌烟瘴气。
余妄被余长终禁锢在怀里,原本溢出的魔气又被余长终用灵力封回体内。
余妄浑身颤抖盯着混乱的战场,直到玉景一剑将领头的魔族从中劈开,紧绷的身体陡然失了力,泪水顺着鼻翼往下,他低下头,将脸埋在余长终的肩头。
“哥,我想回家……”
余长终抱着他的手愈发紧,身后刀剑相拼的声音逐渐变轻,他的声音也变得极轻,“好……哥带你回家,我们回家……”
余长终抚上余妄的头喃喃,“睡一觉……我们就到家了……”
突然,余长终感到喉间有什么冲上来,他的手背青筋暴起,猛地呕出一大口献血。余长终阖上双眸,嘴唇不住地颤抖,冰凉的手轻轻顺着余妄的头发抚下,“我们都会回家的……”
怀里的人已经昏睡过去,脸上沾着的血凝固在上面。
肩上陡然落下力道,温和的灵力似春水融入余长终体内,他清晰感觉到肩上的手在某一瞬间颤了一下。
“长终……”
余长终双眸轻阖未曾睁开,平静道出,“师尊,我爹娘死了。”
玉景喉间哽了一下,也只是敛眉轻声回他,“对不起。”
余长终睁眼,失神地看着不远处的凤凰庙,喃喃道:“他们死了,我永远都不可能再见到他们。”那一掌,足以让两个修为大损的化神期修士魂飞湮灭。
眼泪汇成黄豆大小从眼角滑落。余长终一时有些分不清,究竟是他在抱着小阿妄,还是小阿妄在抱着自己。
余妄肩上的衣料落下几个圆印,余长终抱紧他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声不吭,屈膝长跪在凤凰庙外。
“师尊,等小阿妄醒了,你带他走吧。”
余长终转身跪向玉景,抱着怀里的人磕头,“弟子护不了他,只愿他往后能护住自己……纵是他再废物,至少也有临风宗做后盾。”
玉景没拒绝,“那你呢?”
余长终眼角滑落的泪痕未干,一笑便露出小虎牙:“我就在井幺城,等我爹娘回家。”他抬头,抹了把脸上的泪,露齿而笑,“没事的,有阿行陪我,师尊莫要担心。只是还请师尊往后莫要告诉小阿妄我曾是临风宗弟子便好。”
余长终垂眸看着怀里熟睡的人,将对方脸上的血渍抹去,“他可以什么都不记得,但得平平安安的。他以前受了苦,脾性不太好,要是记得这些,怕是要去魔界大闹一场了。”
余妄站在余长终身侧,慢慢蹲下身,他抬手接住了那滴本不该被自己接住的眼泪,埋怨道:“哥哥又和别人瞎说,我性子哪里不好了。”
指尖的湿意散去,余长终被一阵风带走,取而代之的是一阵小声的啜泣。
余妄起身环视一周。这里是……灵堂?
他的记忆大多被余长终改了。当初他昏迷多日,醒来时全然没了朝凤城的记忆,余度和任摒秋的尸身早已下葬。余长终告诉他,那日爹娘的尸身被送回来,余妄受不了打击晕了过去,也因此错过了爹娘下葬。
余妄手指抚过玉棺,阿爹阿娘身上的血窟窿已经用灵力填补上,此刻躺在里面似乎只是睡着了。
忽地一块白布落下,穿过余妄的身体盖在玉棺上。
余妄瞳孔猛缩,伸手就去扯那块白布,可当手指穿过白布、甚至是玉棺时,他又倏地顿住。
是了,都是假的……
他的手握成拳,慢慢收回,愣愣看着有棱有角的白布。
身后脚步声渐近,余妄回头,就见是余长终衣冠整齐、一手负于身后朝这边走来。他身后跟着的是余府的管家。
“大公子,你既然能篡改小公子的记忆,何不待之后告诉他老爷和夫人游山玩水去了?”
余长终将糖葫芦放在供桌上,看着已经盖了布的玉棺拜了三拜,才道:“小妄没那么笨。况且……”余长终侧头,视线正好落在余妄所站的位置,“他该早些接受‘死亡’,我已经瞒了他这么多,若此事也骗他,待他日后知道,该要来和我赌气的。”
余妄心下一咯噔,“哥……”
“兄长!”一个身影从余妄身边掠过,秦芜生跑到余长终跟前,声音里还带着孩童的稚气,“兄长,阿妄哥哥呢?”
余长终挂着笑,往秦芜生额头上轻轻一敲,“小阿生眼里还真是只有小妄,他还睡着,这几天别吵他,知道吗?”
秦芜生个头窜的高,微微仰头便能瞧着余长终的眼睛。他点头,“知道。”
“让你带的话可有带到?”
秦芜生点头,看着余长终迟疑片刻才道:“我和娘说了,但是娘说秋婶婶又是在逗她玩,不愿意过来出丑。”
余长终似早有预料,点点头没再说什么,微微侧头唤身后的管家,“陈叔,今夜便不要安排人守灵了。”
管家应下,想起什么又问,“大公子,小木……”
“他没死。”说完余长终也觉得自己这话说得快了,收回视线,沉声道:“我会让他活的。”
余妄心下有所猜测,下意识上前一步。他想问,问究竟是怎么让小木活过来的,想问活过来的小木是谁?刚抬脚,眼前的一切便像一层水幕化冰轰然破开。
正前方余长终的房间还亮着灯,他一步步走近,窗户大敞着,书案上放着一节桃花枝。
一道灵力倏然将桃花枝托举起来,余长终盘腿坐在连榻上,随着他的召唤,不断有灵、气往屋内聚集环绕在桃花枝周围。
余长终合眼,喃喃念咒。
“幽冥无垠,魂归何处?九幽之下,万灵之墟……”
余妄微怔,四周不断有暖风拂来,带着朵朵桃花。余妄嗅着周遭突然闯入的桃花香,心脏快速跳动。
“……今吾聚之,共赴新生。”
咒声落地,刹那生变。
满屋花瓣将那枝桃花包裹,而后迸发出一道暖光。
“啪!”
那团花球倏然炸开,花瓣“哗啦”一声纷纷扬扬落下,满屋的桃花香好似真的入了一片桃花林。
那枝桃花似有牵引飘回余长终手心,上面的一桠桃花轻轻颤了下。
余长终抬手轻弹,“莫要乱动。魂魄聚的急,还未给你雕肉身,你且先委屈几日。”
枝桠晃了下,余长终又道:“我改了他的记忆,这两日需让他睡着适应新的记忆,暂且不能醒来。”
余妄还在发愣,却见一侧屏风后走出一人。那人一袭玄袍,墨发一丝不苟束好,漠着一张脸往侧边这书房进来。待近了,他前头看向余长终,温声唤一句,“长终。”
灯影下,满屋的桃花为这相见的二人之间添加几分暧昧氛围。
余妄盯着男子的脸,惊讶溢于言表。此人分明就是那日魔界余府内让他回来好好修炼的魔尊!
余长终周身柔和了不少,将桃花枝放在小桌上,冲魔尊伸手张开怀抱,“阿行,过来让我抱抱。”
陌上尘没有片刻犹豫,走近坐在余长终身侧,任由对方抱着自己。
一阵风气,满地的花瓣筑城一堵花墙将连榻与小桌隔开,余妄侧头瞥去,那枝桃花上不多的花瓣已然从淡粉变为粉红。
余妄抿唇:这也是小木能做出来的事了。
余长终的脸埋在陌上尘的颈窝,像是劳累许久终于得以喘息,鼻间的呼吸种种呼出,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意。
余妄这个位置仍能看见屋内相拥的两人,他一时也不知该不该回避,但细细想来,倘若是什么自己不能看的,十之八九是不会出现在梦里的。
想着,他才偏了一毫厘的头又偏了回去。
陌上尘的发冠和任摒玫送他的样式相差无几,只是陌上尘那个黑布溜揪的。
余妄:嗯,他的没我的好看。
对方的头发及腰,余长终抱着人,手便从这人的腰间穿过玩头发。
一时间屋内没人说话,就连花瓣的簌簌声也没了。
陌上尘忽地抬手,苍白如纸的手落在余长终的后脑,没来由地道歉,“对不起。”
余长终的手一顿,随后继续给人编辫子,“不怪你。邪魔有逆反之心不是一天两天了,你又不是无所不知无所不晓,他们若想瞒着你只需花些功夫。我不想发生这种事情,你也不想。怪就怪……我修为太低,保护不好他们。”
陌上尘再无一言,抱着人好似个木桩子杵在那儿。
余长终编辫子的手倏地握紧,兀自喃喃,“阿行,你说……如果当初我护好小阿妄,不让褚道羽带走他,会不会就不会发生这些了?”
房间里烛火燃烧的声音伴随着屋外传来的阵阵蝉鸣,这个夜晚和往常没什么区别。余长终闷着声音,快要将自己整个团进陌上尘的怀里。
“褚道羽带不走小阿妄,他就不会遭受那些,我也不用以灵根补全他的识海,朝凤城里便也能一人将诸多邪魔斩于剑下,护好朝凤城百姓、护好小阿妄、护好爹娘。”
陌上尘没说话,只听见余长终哽咽出声:“可我如今甚至用不了剑……阿行……我如今谁也护不了了……”
身后的手掌将自己紧紧揽在怀里,余长终一瞬间好似失去所有力气、只剩头搁在陌上尘肩上撑着般。
“要是当初……我知道那术法的一切,要是当初我将褚道羽带回来,会不会一切就不是现在这样了……?”
“阿行……我爹娘死了……”
陌上尘抱着余长终的手紧了几分,心口一阵阵泛疼。
余长终从来都太镇定了,像是降临的神明,他温柔、善良,心怀天下苍生,他怜悯着众生,不顾一切保护黎民百姓。他从不后悔自己做过的任何一个决定。
当初以灵根补全余妄的识海,余长终也只是满不在乎地说,“若能以灵根救回他的命,我甘之如饴。”
当初书房里那个说着“我乃度家人,是渡苍生,亦是渡己”的余长终是个为所有人着想的“神”。
度游不同,他是在爹娘的爱护下长大的。幼时所住的府邸并非余府,而是一座更大、更美的府邸,牌匾上刻着“度府”二字。
院里没什么植物,灵气稀薄,度游便缩在阿爹新搭的秋千看书。
看的入神,头顶投下一片阴影,少年模样的陌行漠着脸却又想要扮做亲昵地搭话,“你在看什么?”
度游将怀里的仙门卷轴捧起给对方看,笑靥如花,“爹爹给我的功法!爹爹说了,等我修成了,我就是整个修真界最厉害的!”
陌行愕然,“为何不修魔族功法?度城主不是魔族吗?”
度游想也没想,答道:“爹爹说了,魔族功法在修真界不能轻易暴露,不让我修习魔功。”
陌行沉眉思索着,忽而一脸认真,直视着度游的眼睛,“那日后你做修真界最厉害的,我做魔界最厉害的,我把他们都管好,这样你就可以轻松些了。”
……
余妄晃着头,眼前的画面错杂,一会儿是这儿一会儿又是那儿,他不知道眼下这些记忆又是谁的,也无暇去想,脑袋好似要炸开般疼得厉害。
余妄闭着眼睛,听见一声“上行仙尊”。这声音似有冰川的寒气,却又在夹缝中吹来一道春风。
“上行仙尊……”
余妄睁眼,终于又回到窗边,看着屋内的二人。
余长终不知阖眸多久,哭哑了的声音苦笑一声,“对不起啊阿行,当初说好了要用这个名字做修真界第一的,如今我却成了个废物……”
余妄似又听见度游稚气的声音。
“阿行,待日后我做了修真界第一,我就告诉他们我叫上行好不好?
“上尘……阿行……
“我的名号从你的名字里取,届时你便也是修真界的第一人了!”
陌行:“那我就叫长游!”
度游:“长游好难听的,你还是叫上尘吧!‘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你的名字这么好听,做什么要取那么难听的名号啊。”
“那我听你的,你不要嫌弃我好不好?”
余妄喉间的呼吸似乎都停滞了,他看见,余长终咳出一口血,仰头看着陌上尘,“阿行,你不要嫌弃我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