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张血脸带着诡异的笑容,翻白流血的双眼都弯成了一条细缝,它伸长脖子靠近周子鹤,头和脊柱几乎分离。
就在它快要贴上周子鹤的脸,流出的血几乎要滴落在她衣上时,一道细微的“噗”声响起。
它猛地顿住了。
那张脸开始迅速变化起来,五官上扯下歪,像是快要融化一样,口鼻眼都缠在了一起。
它缓缓低头一看。
一把青剑刺穿了它的腹部,迅速涌出的鲜血将殷红嫁衣染得更深。
它不可置信地抬起头,发现周子鹤不知何时睁开了眼,方才那般失态的留恋神色全然不见,此时正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它。
她握住剑柄,猛然拔出了剑。
“爱郎!你为什么不愿与我成亲?!你要去找他?他有什么好!你负我负得好苦,好苦啊!”
它突然惨叫起来,明明嘴巴没有张开,痛苦的哀嚎声却混着血肉碾磨的声音从嗓子里发出。
周子鹤拿着剑站了起来,任凭它歇斯底里的尖叫。
等声音逐渐平息,她垂眸看着眼前肚子被捅出一个血窟窿的人,语气没有起伏:“捡起来。”
“把盖头捡起来。”
她将剑抵在新娘的伤口处。
只要一刺,一扭,肠子就能从里面流出来。
它又发出了几声短暂的呜呜声,最后弯下腰,将盖头捡起。
“盖上。”
它僵硬地摆动手臂,将盖头重新披上。
周子鹤放下了剑,就这么看着榻上的新娘。
又回到了之前那般,身披描金画凤嫁衣,却沉静如木石的模样。
良久,她提起剑,将盖头一点点掀起。
滴答滴答,鲜血落在剑上,光亮的剑身映出盖头下的那张血脸。
五官移位,双目空洞,似有悲怆之色。
周子鹤神情一黯,闭上眼,扬起剑一刺。
“噗——”
长剑在幽室中发出尖啸,几点血渍溅在红帐上。
周子鹤将剑拔出,激荡的剑气将盖头吹掉在地。
她再次抬起剑,指着它,说:“把盖头捡起来。”
“盖上。”
记不清重复了多少次,每一次……每一次,都看不见盖头下想看见的那张脸。
直到新娘倒在榻上,腹中的肠子肝脏溢出来,散了一床泥泞,斑斑血迹如桃花被捣烂后的残骸。
周子鹤握剑的手颓然垂下,丹田处的疼痛和心口的酸涩快要把她吞没。
“就连骗,你都不肯骗我……”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言语间是竭力克制的颤意。
直到冷风从轻掩的窗中透进来,灌入她的衣襟,刺骨的凉意才让她恢复了知觉,外头的鞭炮和吵闹声早已不见,房间仍是崔小姐的婚房,身上的衣服变成了自己的。
“慢点慢点,咳咳咳……”屈阳华一被放下来,就捂着脖子一阵咳嗽,心肝脾肺肾都快要咳出来一般。
他缓过神,想起来方才的情景,试探道:“你方才又看到伽音神君了?”
周子鹤点了点头。
“像你我这般的修士,最忌执念过重,很不利于修行,你若总是犯癔症,关键时刻很有可能因此丧命……”屈阳华犹豫过后,还是说了出来。
“我没犯病,师尊来过,只是很快又走了。”
“什么时候走的?”
“她摸我脸的时候。”
屈阳华一惊:“那你为何还……”
周子鹤低着头,抿唇不语。
师父告诉过她,行走于世间,起居坐行都是修行,时刻要保持识海清明,不可被心中杂念所迷惑。
对不起,师父。
她不是被迷惑,她是明明知道那是假的,也不想承认、拆穿、打破。
是她自甘堕落。
*
两人打开房门,就看见李德全哭丧着的脸。
“哎呦!两位大师可算是出来了!你们是不知道,刚刚这门是怎么也推不开啊!里头红光满屋,敲锣打鼓……”
“吱呀——”
不等他说完,身后的柜子突然打开了一条缝。
屈阳华转过身,朝柜子走去。
“嘻嘻——”
周子鹤又听到那个笑声,从柜子里传来。
“别去,应该是刚刚那个女人。”她开口阻止道。
那鬼道行高深,善于蛊惑人心,变幻场景,遇上了难缠的很,最好不要正面对抗。
“你怎么知道?”屈阳华顿感疑惑。
“你没听见她的笑声吗?”
屈阳华脚步一顿,缓缓转头看着她:“什么笑声?”
“……”
一阵沉默过后,他立马退了回来,说:“我觉得还是你去比较好。”
“你看,刚刚送酒是叫你,也是你去拜的堂,如今人家又只对着你笑,摆明了是不想让你走,我贴上去不是拂了人家的一片心意嘛。”
周子鹤想了想:“也是。”
屈阳华:“……”
柜门打开一丝缝隙,里头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清。
周子鹤走近了,仔细看了两眼,发现缝隙里有一块隐约的白。
忽然,那白东西动了动。
周子鹤又靠近了一点,凝神看。
是一双手。
又窄又细长,白的发亮,像女人的手。
还在朝她招动。
周子鹤下意识往上看,登时对上了一双弯弯的笑眼。
杏仁形状的眼里一片翻白,瞳仁只有芝麻粒大小的一颗黑点,如同用墨水点上去一般。
看不见脖子,也没有身体和脸,只有一双手和眼睛悬在半空,从一隙黑暗中偷偷打量着她。
周子鹤就这么和那双眼对视了半晌,突然,她猛地伸出手打开了衣柜,往里一掏。
却落了个空。
“嘻嘻,又上当了。”
一个声音从头顶上传来。
周子鹤一抬头,就对上了一张白如墙纸的脸。
眼睛是刚才看见的那双,睫毛如细针般根根分明,鼻子极长,占了大半张脸,鼻翼小,两个鼻孔几乎要挤得快看不见了。嘴巴只小小的一个,涂得艳红,像孩子一般嘟起。
像是孩童信手涂鸦画的小人脸。
它的头从柜子顶上的墙壁里伸出来,长发垂下,将周子鹤的头也包裹进去。
周子鹤迅速伸出手,“啪”的一声按在那张脸上。
“你既不想我走,便应该拿出待客之道来,”她扣住那张脸,手指发力,扯住皮肉就往下撕:“你的脸总是变,我看看你到底长什么样子。”
那小小的嘟唇发出一声疯叫,陡然一缩,便缩入了墙中,落了周子鹤一手的墙皮。
“还会土遁术?!”屈阳华讶然道。
除了本身以土为生的妖怪,和有特殊能力的修士,要想土遁,要么少不得要摆个阵、捏个决,要么就是跟土地仙有交情,请祂老人家稍一程。
他上次与周子鹤逃下山,也是先请了乞婆婆,乞婆婆再召土地仙,这土地仙长什么样子他是一个影都没见着。
周子鹤脚下一沉,她低头一看。
一个赤|裸的尸体从柜中滚了出来,砸在了她的脚上。
周子鹤抬脚一踹,尸体滚了几圈在灯下现了个分明。
那是个被扒得精光的男人,身上涂得像宣纸一般雪白,头发被拔得剩下几根毛,满头是血,眉毛也被剃光,嘴巴被针线缝上,惨白的脸颊旁点了两团大红胭脂。
看起来就像一个纸扎的送亲喜人。
而他的死因,竟是被人剁了□□那命根子,活活流血流死的。
李德全远远地看了一眼,吓得双腿一软,又觉得有什么不对劲,仔细瞧了瞧,突然哭喊起来:“二少爷!你怎么变成这副样子了?!是谁害你变成这样的?!二少爷啊……”
“二少爷死了,他这个管家倒是哭得撕心裂肺的。”屈阳华嘀咕道。
不一会儿就有一个身影急忙奔来,扑通一下跪在那具尸体旁痛哭。
“我的儿啊!娘找你找得好苦啊!谁干的……一定是她!一定是她回来报仇了!没错!那个贱蹄子,死了还不安分!”
那妇人面容有些松弛,口脂涂得跟血似的,一双瑞凤眼斜斜上吊,满头翠珠明晃晃的,晃得周子鹤眼花。
“梅姨娘,这是我专门请来驱邪的法师,”他红着双眼,安抚地拍了拍梅姨娘的肩膀,说:“你放心,大师一定会帮我们主持公道的!”
忽然,周子鹤瞥见门口有人在偷看。
她冲过去,抓住那人的肩膀。
“大师住手!”李德全跟过来,急急叫道。
那人回过身来,竟是个瘦瘦小小的姑娘家。
一身利落的黑色短打,碎发遮住一边的眼睛,秀气的眉眼却透出一股不符年龄的阴郁戾气。
“她是我的义女,名叫夭夭,是大小姐身边的丫鬟,一直是个懂事的好孩子。”
周子鹤放开了她,神情有一丝困惑。
她身后居然一只鬼都没有。
自打她踏进崔府,遇到的每个人,身后都跟了鬼,数量多少而已。
除了……
屈阳华看她是越看越不对劲,便开始套起话来:“来之前就听说崔小姐是淮化县出了名的大家闺秀,在哪里都是有口皆碑的好名声,你一直在她身边伺候,想必你们二人感情颇深罢。”
“不。”李夭夭飞快地笑了一下。
“我讨厌她,我一开始就讨厌她,她吃得比我好,住得比我好,长得也比我好看,总是一副高高在上、惺惺作态的样子,真让人反胃。”
“夭夭!”李德全斥喝一句:“你在胡说什么?!大小姐平日里待你不薄,你……算了,下去吧。”
李夭夭扯起一个嘲讽的笑,转身跑走了。
“大小姐生前可有什么心悦之人?”屈阳华问道。
李德全回道:“没有,她一个姑娘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哪来的心上人。”
屈阳华看了他一眼,掏出一张纸条:“那这是怎么回事?”
正是压在铜镜下写着诗的那张纸。
梅姨娘哭够了,听他这么说,恶狠狠道:“我早就觉得她与那个教书先生不清不白的,如今看来果然是!你别看她装得一副冰清玉洁的样子,谁知道私下里怎么勾引……”
“梅姨娘,”李德全皱眉打断她,说:“你这是伤心过头了,大小姐从未与他人有什么纠葛,向来是清清白白的。”
“梅姨娘,你先前说是她回来报仇了……她是谁?”屈阳华一听觉得这话苗头不对,赶忙追问道。
“还能是谁?自然是……”梅姨娘说到一半,看了眼李德全,忽然噤了声,随后匆匆离开:“我乏了,没心思再说这些。”
李德全再次恳求道:“大师,一定要将杀害二少爷的凶手抓出来,还我们府中一个清静。”
本来家中闹鬼这事他不打算请法师,没想到就在昨天二少爷离奇失踪,他才意识到事情不对劲,谁知道今天就死在了柜中。
“可以,得加钱。”
“什么?”
“咳,”屈阳华尴尬地咳了一声,清了清嗓子道:“我是说,可以,前提是你得带我们去见见那位教书先生。”
李德全略一沉吟,点头道:“这倒不难,只不过大师要小心些,这位教书先生现在怕是已经……疯了。”
几人到了后院的柴房,推开门,一阵灰尘扑面而来。
堆满木柴的的角落坐着一个瘦削的身影,白袍上满是泥土,原本白净的面容瘦得双颊凹陷下去,双目空洞地看着窗外的悬月。
“认得吗?”
屈阳华将字条摆在他面前。
他转过头来,眼珠微微转动着,细细地打量着字条上的诗句。
突然,他双眼放光,扑过来死死扣住屈阳华的肩膀,猛烈地摇晃起来。
“小竹,原谅我,你打我,你打死我这个畜生……”
屈阳华转头看了一眼李德全,李德全只是无奈地摇摇头。
大小姐姓崔,名竹。
那人忽然停了手,仓皇大笑起来,笑得咳出一滩又一滩黑血,可他只是笑,笑到最后掩面哭了起来。
“你不肯原谅我是不是?对,我就是个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