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色的布匹早便退离了谢轻俞身边,一部分涌向虚掩的房间,一部分远远地搭在门外的架子上。
空气中弥散着灼烧后的焦糊。
只有极少的碎布从主体里脱离出来,飘到谢轻俞面前,组合出人形,再蠕动着生出血肉,又变回了铺子老板的形貌。
只是整个人都灰扑扑的,脸上不知道是沾的谁的灰。
风停了。
“不打了,我认输,咱好好聊聊行吗……”
那缺失了右眼和半张嘴唇的脸上挤出个笑。
“好啊。”
谢轻俞望着狼狈的铺子老板,很好说话地收回了鞭子。
行动间,肢体带起的微风轻柔地把灿金拥进怀里。
有的熄灭了,有的依旧明亮,衬着他脸上的笑容友善又温暖。
物理意义上的温暖。
铺子老板无端烧没了半截身子,所以谢轻俞又十分体贴地坐了下来,异色的眼里充满了愉悦的笑意,“说到哪来着?”
“哦哦,想起来了。”
自顾自地点点头,谢轻俞顺手把鞭子捞到怀里,
“祭祀时不穿纯黑衣,平常不穿纯红衣,祭祀衣上需要有鱼纹,请出铺子需燃三炷香,不可念自身姓名,对吧?”
谢轻俞慢悠悠地说,盯着铺子老板的脸似笑非笑。
谎话被发现了。
又想起自己损失的布匹,铺子老板自知是踢了铁板,讨好般地又补充了之前的半句谎话,
“新衣必须过水后才可以穿上身,否则神明是不认的,但绝不能沾土。”
“嗯,还有呢?”谢轻俞挑挑眉,示意他继续。
“其他......其他我们这里就没什么特殊的忌讳了,啊,对对,还有一个,就是祭祀时除祭司不可言语。”
确定对方没说谎,谢轻俞点点自己的手臂,接着问,
“祭司是谁?”
“是村里年纪最大的那位,叫赵元峰,眉骨那有道疤,你们在主堂应该见过的。”
铺子老板是真的不敢再有丝毫隐瞒,问一句就答一句。
眉骨有疤?
在脑海里搜寻了一下,谢轻俞找到了对应的相貌。
他记得对方也是坐在主位上的,似乎是在最后一张桌,就是死去的明哥该坐的那一张。
不过,“怎么不见你去主堂?”
确定自己没在主堂见过铺子老板,谢轻俞满脸好奇地问对方。
“我......”,铺子老板没想到话题能引到自己身上,一时有些怔愣,不过还是很快回道,
“我是负责守护这些布匹的,不能出裁缝铺。”
原来如此,谢轻俞点点头,想想,朝他露出了乖巧的笑脸,“抱歉哈。”
铺子老板一下子又想起了自己的布。
可他能怎么办?只能勉强撑起个笑,假惺惺地说“没事”,实际上心都在滴血。
满意地眯起了眼,谢轻俞倒也没放过这个送上门的信息源,换了个问题继续问,
“你知道村长家的那个阿花吗?”
听到这个名字,对方眼中下意识划过厌恶,
“知道,那个对洳諾神毫无信仰的家伙。真不知道那家伙怎么想的,明明这么多人教导她,她却毫无虔诚心,简直就是......!”
看上去铺子老板对那孩子意见很大,以至于一提到她语气就冲的不行。
话说到一半,顾忌到面前的谢轻俞才把嘴里的骂声含混着咽下去。
谢轻俞望着对方,没对他的话发出什么意见,“为何说她不虔诚呢?她说过什么不该说的吗?”
“那倒没有。”对方嘲讽地哼了一声,“要是她真敢说了,她还能活到现在?”
铺子老板的话血淋淋的,丝毫不在乎对方是他看着出生的小辈,
“洳諾神是如此慷慨的神明,让我们摆脱食物的束缚,使我们脱离丑陋的相貌,可她什么都没有,相貌还是那样惹人生厌,也无法摆脱五谷轮回,这还不能说明吗?”
“一定是她哪里惹怒了神明,才没有获得恩赐!”
摆脱食物的束缚?
也就是说早上那顿饭就只是单纯的“仪式”,而没有果腹的目的。
对铺子老板的愤然无动于衷,谢轻俞礼貌地等对方发泄完,才继续下一个问题,
“我听说她还有个双胞胎姐妹,怎么没见过她,都是阿花出现在外面?”
铺子老板的愤怒一下子终止了。
他古怪地看了谢轻俞一眼,嘀咕了一句,“你从哪听说的?”
不过可能觉得也不是什么大事,他只嘟囔了一声,就回了谢轻俞的上一句话,
“她现在是洳諾神的养女。”
铺子老板的语气很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虔诚。
见谢轻俞还有了解的意思,他也没卖关子,把来龙去脉都说了出来,
“我们村子之前闹过一次干旱,很严重,据说是有旱魃。”
“此时有一个巫从外面过来,欺骗了我们,带走了我们村的一些青年,说是要讨伐旱魃。可是她失败了,所有去的人都死了。”
“就在大家以为没救的时候,洳諾神出现了!祂说自己想要个孩子,承诺只要我们事后献上一名女孩,去做祂的养女,就能帮我们解决旱魃。”
“大家当然都同意了,果不其然,之后我们村子就下了雨起了雾。”
“之后大家商量着献出谁家的孩子,可是干旱早就死了一部分,而且当时还有好多人还没了解过洳諾神的伟大,竟犹豫着不想出孩子。”
“还是村长明事理,主动献出了阿枝。那孩子就跟在洳諾神身边享福去了。”
说得这么好听,不就是活人祭?
谢轻俞垂下了眼,把对方美化的地方过滤了一下,思绪辗转,接着问,
“村长的妻子也那么伟大,竟也主动献出了自己的孩子吗?”
铺子老板听了,说,“村长的媳妇早就死了。”
“死了?怎么死的?”
“干旱的时候,她和村长吵了一架。她想离开村子,去别的地方找出路。可这里是我们的根啊,祖坟和地都在这里,村长怎么会走呢?”
“他们夫妻俩好像还打了一架吧。反正后来干旱越来越严重,她就带着一对女儿跑走了,结果不凑巧,路上不知遇见了什么,失足摔死了,两个女儿倒是跑了回来,后来带着村长去接她们母亲的尸体。”
“这样啊......”谢轻俞眼神闪烁了几下,张张口,打算继续问。
就见铺子老板不知看到什么突然大叫起来,“你干什么?!”
思路一下子被打断,谢轻俞嘴里的话又咽了回去。
扭头往后一看,就见李明皓正拿着打火机在燎旁的一块碎布。
听到铺子老板的喊声,才慢吞吞地把手从对火丝毫没反应的布料里拽出来,苍白的指尖已经被吞食了一部分血肉,露出猩红。
谢轻俞无语,骂他,
“你除了添乱还能干什么?”
打架的时候就知道减弱自己的存在感,摸鱼摸得光明正大。
李明皓听了扭过头,过长的刘海挡着他的眼睛。
想想,他捻了捻自己手指的血色,说,“对不起。”
啧,让人心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