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五。
施府前院的正厅内,施览先蔼然含笑,呷了一口热茶,“知远呐,你觉得杳杳怎么样?”
程止望了望室外的红梅白雪好光景开口道:“杳杳知书达理,仪容举止皆为不凡,是个顶好的女子。”
施览先面上一喜,说道:“女大当嫁,杳杳也是时候该嫁人了啊。若我没记错,知远今年也二十有三了吧?我看你们二人就甚是相配!”
程止斟酌着话语,先为施览先添茶,然后在施览先期待的目光注视下,委婉说道:“学生虽与杳杳相识已久,却始终将杳杳当妹妹对待。”
“学生才疏学浅,日后为官途奔波恐怕会误了杳杳……老师慧眼独具,定能为杳杳找到一个佳偶天成的良配。届时,学生愿以兄长之名为杳杳添妆,祝杳杳觅得良人,琴瑟和鸣。”
施览先毕竟是长辈,程止这一番话确实有些驳了他的面子。
但好在施览先是通情达理之人,小辈既都不愿,他也不便继续坚持。他沉吟片刻,只道可惜。
由此,施程二人的婚事也算是彻底黄了。
第二日,五更鼓尽,五品以上官员入宫上朝。
赵烬身着赭黄龙袍,腰悬白玉蹀躞。
裴明谦一身紫色朝服,坐于御前左侧位置,其余官员则站立于下方。
“臣奏,今岁会试在即,臣等遵旨拟定会试主考官与同考官人选,列名于册,恭呈御览。”施览先手持笏牌,出列躬身行礼,“主考官拟国子监祭酒程止,翰林学士张诰,同考官则选国子监司业柳楠,翰林讲学士赵复等,共计八员。此皆学问醇正、持身清谨之士,堪当抡才大任。伏候圣裁!”
内侍将名册转呈御案,赵烬翻看完将目光投向裴明谦,开口问道:“丞相可有什么想法?”
裴明谦向他微一拱手,但并未起身。
“臣以为程祭酒虽才学优长,然履任未久,于会试规程恐未熟稔。会试乃我朝抡才大典,不容丝毫疏失。臣倒是有一合适人选——翰林学士承旨孙易,历事两朝,典章谙练,文衡公允,若命其总领同考,必能服众。”
当朝谁人不知那翰林学士承旨孙易是他裴明谦的人。
陛下稍加思索,便觉他言之有理,“丞相之言可采。会试主考官便加孙承旨到人选名单,着礼部拟条来奏。”
朝中众臣虽有异议却也不敢站出来,施览先只得上前领命,这是程止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
“臣国子监祭酒程止,谨奏陛下。”
“臣蒙圣恩初掌国学,虽履任日浅,然臣本寒门,亲历科举,尝举子艰辛,于贡院规程、文卷品第,实有切肤之知。今会试大比,臣若得效力,必以当年所憾,反哺天下寒士——务使衡文至公,不遗寸玉。”程止手持笏牌出列,朝赵烬躬身,厉声道:“孙承旨德高望重,然久居清要,恐于近年科场新弊未察其详!”
此话一出满朝文武惊愕肃然,柱笏无声。也有人大胆看向裴明谦,观其颜色。
“伏乞陛下许臣一试,以新水涤旧流。”程止继续道。
裴明谦的目光也放到了程止身上。
裴明谦嘴角噙笑,眼神阴暗不明,慢慢开口,“既然程祭酒真情表态,陛下还是准许了吧。”
之后朝中就此次会试内容的革新之地议论纷纷,程止的“会试应更加注重经义策论以见真才实学”一言又得赵烬夸赞。
退朝后,文武百官徐缓而出。
施览先走在程止身旁,不忍谴道:“知远,你今日怎如此冒进?我们不是说慢慢来吗?”
程止认真地同施览先说道:“老师,今日圣上允了拟孙承旨入名册,那明日他就会坐上主考官的位置,若真如此,那其余考官人选必会由丞相重拟,等到那时,科举公允何在。”
———
四月暖春,身着绛色官服的礼部官员在万众瞩目之下自宣德门而出,为首者手捧皇榜,在禁军的护卫下走向张贴榜文的朱漆木旁。
那张承载着众多人命运的皇榜徐徐展开——
有人为从寒门学子一跃而成新科状元激动难耐,有人却寒窗苦读数载终而落榜悲痛欲绝。
还有权贵人家榜下捉婿……
俞礼侧身从拥挤的人群中艰难地挤了出来,正想松口气,却听到后边一声激动的“俞礼兄”,那人嗓门颇大,这一吼便将边上的人吸引过来。
“俞礼兄!恭喜恭喜啊!我就说以俞礼兄这极好的样貌和才学,探花郎非你莫属啊!”
人人皆知,大郦的探花郎需“姿仪俊美,言谈清雅”。
俞礼食指屈起,指节轻点眉间,略微有些头痛。
他刚庆幸自己年后入京时间晚并未在大相国寺同其他举子一起温书,也就没有被京州的权贵人家盯上。可他忘记了当初在悱园时,那里也是有人认得他的。
俞礼无奈只得转身,朝那位昔日一起对诗的宋郎君一拱手,“宋兄谬赞。”
“原来他便是那受到陛下夸赞的探花郎啊!”人群中有人反应过来,开始纷纷议论。
“快!拉住他!这个家主一定满意!”
有人蜂拥而上,俞礼惊愣了一下,就被人拉住了胳膊。
“这可是我们许家看上的!你们怎么敢抢?”俞礼左边的人喊话。
“许家?我呸!我们可是城西庄家的!你们还不松手!”俞礼右边的人也吼道。
俞礼张口想说些什么,奈何两边人争吵的声音太大他根本插不上嘴,他被拉扯着感觉要裂开的时候,听到了一个沉稳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皇榜前尔等不可放肆!还不速速松开这位郎君。”
施览先身着红色官袍,头戴长翅乌纱帽,面容严肃,于人群前负手而立。
众人见有官员前来,不敢再造次,便齐齐松开了俞礼退后站着。
俞礼连忙整理好身上皱起的衣衫,朝施览先拱手,“多谢大人。”
施览先挥一挥手,换上蔼然的笑脸,爽声道:“让俞探花受惊了!明日游街夸官,俞探花随我来,礼部有相关事宜要告知。”
礼部?
看年纪,这位大人便是礼部尚书施览先了。
也就是悱园那位的父亲。
俞礼神色自若,温声道:“有劳施大人了。”
俞礼与施览先同行,落后他半步。
“听闻俞探花是洛浔人士,此次雁塔题名,可谓一件大喜事,家中亲眷可有一同前来?”
“俞某双亲早亡,家中只一年迈阿婆,洛浔去京州路途遥远,舟车劳顿她身子不好不便前来。”
“啊……是我唐突了。那,不知俞探花可否方便告知生辰八……哈哈名字,名字是什么?”施览先不自觉地将心中想问的说了出来,连忙转了个口。
俞礼像是没听到那句“生辰八字”一般,淡笑开口:“俞某名礼,字有仪。”
……
第二日,御前大街上人头攒动,摩肩接踵,都想来观摩新科进士游街夸官的浩荡之景。
俞礼所乘白马配朱漆金鞍,马额系红缨球,马颈挂鎏金鸾铃,落后状元半个马身。
年轻俊美的探花郎身着海棠红一般的提花罗袍,内搭交领白绢中衣,领口露出一寸,显得清爽利落。他双肩处交叉披挂红绸,绸缎末端垂挂马鞍两侧。金叶绢花簪戴在黑纱帽一侧,缠枝花纹熠熠生辉。
沿途女子们争相将香囊抛向俞礼,却见他只是含笑捧笏,任由那些绣着并蒂莲的锦囊落在马后,暗香缕缕。
金花簪鬓马蹄香,绛纱袍染御街光。三千红袖抛珠翠,不羡蓬莱云外郎。
有实录编纂:是科探花郎俞有仪,才貌双全而不自矜,观者莫不倾首。御街夸官之时,虽万姓争睹其风采,犹谦然执笏低眉,真琼林之琪树,盛世之美玉也。
队伍缓慢向前移动,走到御前大街与奉阳街交汇之处时,有一辆马车正缓缓驶在不远处的奉阳街上,俞礼目光倏地定住,看向那辆样式熟悉的马车。
那是施杳杳坐的马车。
都说“春困秋乏”,果然入了春就极易犯困。
施杳杳今日一早便去国子监寻了程止,之前托了他帮忙借阅宫廷大内藏书阁的《万福典册》,她想查阅图鉴绣一幅“百福献瑞图”当寿辰礼献给施览先,现在坐在马车回府的途中随着轻微的颠簸,困意沉沉,只想马车再跑得快一些,赶紧到府中好躺下酣睡。
施杳杳特意吩咐车夫快些驾车,不然待会路过御前大街时会被游街队伍堵住。
柳绵坐在一旁更是口水都要滴了出来,听到外边的礼乐高呼之声,便睁了睁眼,推开一点车窗朝外看去。
柳绵只觉那高头大马上的男人身姿俊逸,有些眼熟,但隔着点距离看不清脸。她想,这定是一个样貌极好的郎君。
柳绵轻轻推了推闭眼小憩的施杳杳,“娘子,你要不要看一眼啊?”
施杳杳眼都没睁,淡声道:“没什么好看的,新科进士游街夸官,长得好看的怕早被官员大户家的娘子们定下来了。”
柳绵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哦。”
施杳杳晚间与施览先一同用饭时,看到他竟是一副春风得意的样子。
“何事让父亲如此开心,说来与女儿听听?”施杳杳为施览先布菜,不禁问道。
“杳杳近日今日可去街上观礼了?”施览先凑了过来,神秘兮兮地问道。
“女儿近日一早便去国子监寻了兄长,并未在街上观礼。”
“嗐呀!可惜了,你是没见着新科探花郎,那是一个风仪俊迈,器宇清华……”施览先语气略显遗憾,说起俞礼来如数家珍。
施杳杳倒是神色淡淡,像是不感兴趣。
“你猜他叫什么?俞有仪,多好听的名字!”施览先继续夸着。
施杳杳夹菜送到口中,朝施览先温顺地笑了笑,“父亲如此夸赞的人,想来是已经被哪家定了亲吧。”
她猜着施览先是看上这个探花郎了,学着人家“捉婿”呢。
“并没有!嘿嘿,因为他们在抢人的时候,被我呵斥住了。”施览先朗声笑着,还在等着施杳杳夸他。
施杳杳噎了一下,伸手将施览先面前的碗向他推进了些。
“父亲快些喝粥吧,等下怕是凉了。”
“好,好…..”施览先依旧是笑得合不拢嘴,浅吃一口又想起来俞礼,便接着乐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