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时将尽,宫宴方罢。
薛景姮待众人去得差不多了,方从席间起身,又与收拾筵案的内侍闲话几句,才缓步踏出殿去。
林苒樾如约在宣德门内的廊亭下等她,见她来时,忙快步上前去,准备问候一二。
她还未走到跟前,却被薛景姮跨步迎上来,挥起袍袖,挡在了她面前。
“起风了。”
薛景姮兀自言道。
待风落了,方收起袍袖,她又转头顾视从另一侧的宫衢行来的人,便揖礼笑问:“公主,这么晚还要打道回府么?”
楚诵宁在宫中所居的宫殿如旧保留着,但她开府之后,便不曾在宫中住过了。
薛景姮与楚诵宁少有往来,是以并不了解。
“孤既已自有府邸,若无要事岂可随意在宫中留宿?”
楚诵宁与她解释过,又询问道:“令君,此番夜宴可还尽兴?”
“蒙公主关怀,已尽八分有余。”
若是寻常人等遭天家询问,除却满意又哪敢多说,唯有这薛景姮偏要据实而言。
“哦?不知于令君而言,余下的一二分,又落在何处呢?”
楚诵宁没有半分不悦之意,反而对薛景姮详加问询,言语间,目光却又时时扫过在一旁垂首侍立的林苒樾。
林苒樾并未曾抬头,却被那人发冠之上龙凤钗上垂下的白玉珠的光泽冷冷地晃了满眼。
薛景姮正欲答时,见柒雪自宫衢内为公主取了斗篷出来,便侧身礼让,示意公主边走边说。
片刻间踏出了宣德门,却又见驸马正在外等候公主,一旁竟还有宁濯韬。
薛景姮便觉得,那句话,暂且不说也罢。
“令君,前番许下的宴约,可千万莫要忘记!”
宁濯韬与公主施礼过后,便来提醒薛景姮。
“都制不知,某一向俗务繁杂,因此深恐失约。今夜月色正好,若是就此回府,眠宿通宵,实在可惜。不若乘着宫宴之兴,某做东去嘉行楼中,再为都制添上两杯?”
宁濯韬那一句,原本只是试图拉近关系的客话,不料竟能得到薛景姮诚意邀约,已是意外之得,又岂肯推却,急忙便要应下,倒像是怕她反悔。
“令君高致,在下却之不恭。只是,不知公主与俞待诏是否要立行回府——”
公主与驸马就在一旁,若要开宴,论礼节是不当落下。
本朝既疏于君臣之礼,楚诵宁纵然是皇家之女,与臣僚同侪之间的尊卑之分便也并不十分重要。
何况,楚诵宁自幼时也常与宁濯韬他们一处玩耍,彼此相熟惯了。
宁濯韬略提了一句,薛景姮见楚诵宁没有立即应下,便代其想好了托词。
“公主与驸马不似某等,孤身自在,若今夜不便,待往后闲时再聚也可。”
“能得令君诚意相邀,实属难得,又值如此佳节良辰,倘若推却,岂不可惜!”
楚诵宁居然应了约。
林苒樾在一旁,微微抬起头,正与那人视线相对。
楚诵宁一笑,又与宁濯韬叹道:“可惜,濯辞如今去了幽州,不在京中,若有她在时,意趣可就更多了!”
“姐姐明年也要成婚了,只怕往后也难得再与公主一同游冶了。”
宁濯韬随口应过,却又神色微变,不知是自悔于失言,还是对那门婚事有什么难以开口的意见。
一行人沿着绮零街向南而去。
“濯辞是何时论亲的,我许久不与她相约,竟然分毫不知。”
“是二月里的事。”
楚诵宁略偏过头,见宁濯韬并不欲多谈此事,便也不再多问。
薛景姮所说的嘉行楼,正是嘉行客栈院中的一座楼台。
楼有三层,薛景姮自去订了二层上的一间客厅。
众随从都跟着各自的主人进了厅去,唯独林苒樾自行留在厅外的廊下。
薛景姮也不唤她,反而亲自执了主人之礼,为众人酙酒。
宁濯韬初识薛景姮,便受到如此厚待,不由受宠若惊,当即举杯敬道:“令君声名,播扬天下,我辈早已有心结交,怎奈一向并无机缘,今日一聚,实感大幸!这一杯,我先敬令君!”
薛景姮已坐下来,为自己倒满了酒,举起了杯,却不去与他应。只隔了酒桌,与他言语。
“宁都制年少有为,俊逸多才,何必如此自谦?”
问过了他,薛景姮却又将目光向楚诵宁转过一瞬,继续道:“何况戚武侯功盖当世,是我北卫朝中流砥柱。宁都制青出于蓝,有朝一日必定能再建奇功,延续祖上威名!”
楚诵宁察得她意,有心相应,便亦举了杯,顾视宁濯韬,道:“薛令君所言不差,孤也以为有理,此时这第一杯酒,倒该敬你才是。”
宁濯韬正要辩驳一二,却已被薛景姮举了杯敬贺过来,一时躲不开,只能接了席间第一杯酒。
他一面饮下了这杯酒,一面窥过薛景姮那张笑脸,心中深觉此人看似言语放荡举止轻浮,实则绵里藏针城府深沉。
于是不得不留神起来。
他还年轻,识人过于片面,只以此人当下举止为据,而浑然忘记了一件事。
薛景姮是三年前的武举头名,又在人文治政的考察中折得桂冠。这样的一个人,又怎么会是一个单纯的浮浪之徒呢?
常人会误会薛景姮,大约是因为她行止实在放纵无拘。
便如此时在席间,当着诵宁公主的面,她也去拉了柒雪的手,一心要将一样武功传授给她。
楚诵宁只相纵,甚至还叮嘱柒雪要仔细学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