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竞寻阖眼,再睁开,终于在楚诵宁那霞蔚云蒸般的眸光中又坐了回去。
端起碗筷,入口自是相熟,她却不知滋味。
身居漠北苦寒之地那将近三年中,那个人为她费尽心思,广致天下珍馐,一瞬不停地盯着她一道道品过,咽下去。
天地广阔,却似幽井锁了身躯,日月明媚,更如利刃悬于头顶——纵不论那些夜里婉转承顺的欢情。
起初,她的神思只为这般昼昼夜夜所困,倦怠于饮食,到后来,不知何时起,却是渐渐真的食不知味起来,一切入口之物,只堪充饥果腹而已。
除却防备他人用毒时要麻烦些,她也并不十分在意,反倒觉得省了许多心思。
然而今日,楚诵宁为她备下的肴馔,却是用了心思的。
可惜了。
凌竞寻用过后,放下碗,连半个谢字也说不出。
楚诵宁的目光落在那一味分毫未动的鱼脍上。
“这个鱼脍,你从前不是很喜欢吗,怎么不再尝一尝?”
苑内的塘中,仍旧养着那一种产自千里之外的江湾中的鱼——凌竞寻知晓缘由,唇边扬起的笑却半凉不温。
起身,转向一侧,连负在身后的那一只手,亦也严严紧紧地握成了拳,分毫不肯向那个人泄露些什么。
“殿下亦知,那一样是某往昔所好,人心易变,于今又何必再问呢?”
她本意实为自叹,而那“人心易变”四个字,到楚诵宁心中,却意有所指。
楚诵宁望着她的背影,望着那只收拢的拳,将腕上束袖所用的墨色缎带上所绣的松果暗纹也看清楚后,终于收了碗盏离去。
凌竞寻方才如逢大赦,且又自悔于失言——本不该说那四个字的。
薛景姮未及游赏尽兴,只估量着饯别之宴已备妥时,便转回了正厅,去与楚诵宁相会。
主客唯此二人,案上菜式繁多而精致,显然主人极是用心。
“公主费心了。”薛景姮笑着谢过。
楚诵宁尽极主人之道。
“只是未曾问及令君有无忌口,若有不周之处,还请令君海涵。”
“公主多虑,只是可惜,某明日尚有公务,今夜不便饮酒,不免负了佳肴。”
负了佳肴——方才正有人食不甘味地用过一餐,片语也无。
薛景姮较于那人,可谓知礼过甚。
楚诵宁不由叹道:“令君雅致,非同凡俗。”
那凡俗之人正在厅外不知何处,大约是听不到这话的。
将席上肴馔都尝过一遍后,薛景姮忽然停了碗筷,执起杯盏,饮过一口,却略皱了眉,不过转瞬之间,又平复了神色。
楚诵宁有所察觉,正要开口问起那杯中之物是否适口。
薛景姮却闲闲叙来。
“公主,某出于私心探问,可有何人,曾得公主如此相待,对坐成席?”
楚诵宁既不好宴乐,亦有所忌而不便多与勋贵世家之后往来,更是难得与别人对坐——唯有一个人,曾与她在浣音观,白鹭山庄,蕉山行苑,或者行路之中的某间客栈中,昼夜相对。
此时,她却说不出那个人。
“令君之位以下,未曾。”
薛景姮便从她的话语中寻得了某种契机,乘便追问。
“公主,某有一事,深藏于心,未便于人相询,于今既与公主言及令君之位,便想与公主多叙一二,不知公主可愿与某解惑?”
“令君,何需见外,但讲无妨。”
楚诵宁对于钧台令之职无所不知,却也好奇,薛景姮知交广达,又有何事值得自己为她解惑。
“某偶因机缘,忝列章台,未尝不深以此生为幸。然而平昔所恨,却是无缘得见前官风仪——”
方踏进外厅的林苒樾听到这句话,当即停下了脚步,在门框边倚住。
楚诵宁面上笑意未减,视线掠过外厅门框边的林苒樾,又落回到薛景姮面前。
“你说的是,前任钧台令,凌竞寻。”
“彼时某庸居山野,年少无闻,待略识令君名姓时,已如隔世——”
楚诵宁却笑道:“我看过钧台令的行文,若是我没记错的话,令君今年方满二十。”
“公主挂心,正是。”
“凌竞寻若在时,也只长你一岁而已,况且,你亦如她一般,身负重任,倒不必对她过于仰慕——你想问些,她的什么事?”
她会问什么事呢——自己又该如何答呢?
楚诵宁既好奇,又为难,却也有三分莫名的雀跃。
此时,凌竞寻活在她的言语之中,她想要凌竞寻如何,凌竞寻便只是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