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景姮随林苒樾驱马进了山前一片密林中,举目只是一片阴暗,不免皱眉。
虽然知晓她并非真的与自己一同来采药,言语却只顾反讽。
林苒樾知她并无怒意,也不答话,一面仍旧驱马疾速在林间穿行,一面侧首向她回应着。
“‘螣蛇乘雾,终为土灰’,奴闻螣蛇寿终之前,必要寻一难见天日之所,方肯安息。”
螣蛇之骨煅烧为灰,浸水冲调,有延年益寿之效。
当今圣上,正好这一口延年益寿。
不过螣蛇之属,终为传说,延年之效,便更是荒诞了。
薛景姮失笑,正要与她论及近年来当今天子为了延年益寿所行的荒诞之事,忽然又想到昨夜的三言两语,于是正色问道:“阿樾,你可是要寻一处清静之地,与我再叙太行山中的夜螣——”
昨夜她们防备着隔墙之人无意探听,说到那两人与夜螣的隐秘关联,并没有多说。
薛景姮清早假意相留,竟真的将那无耻之徒留了下来。
“客店里昼间人多眼杂,那二人虽是此间行客,却不知他们的巢穴距此还有多远。况令君虽然武艺盖世,但若他们同党赶来相助,你我境地反为不利。令君留了他们夜间相叙,倒是极为稳妥。”
林苒樾话中戏谑之意是有的,不过薛景姮不曾在意。
她地位超然,行事为人随心应变自成一派,并不为世俗虚名所累,
“我虽然未曾来过幽并之地,早年也听过太行夜螣之名,能在武帝狂悖自专之下另起门户,幽踞数百里莽林十余年,也不算英豪,难得的是,虽行剽掠之事,而一向于生民无伤。”
卫武帝楚绥彻,暴虐狂悖,一意自专,是她广为世人所知的声名。
林苒樾于此无可否认,亦没有立场去为楚绥彻争辩。
那个人以雷霆之势摧毁了南燕王朝,血洗王都,将她们的先辈赶尽杀绝,却又对她们这些后辈网开一面。
平心而论,她无法去恨那个女人,仿佛所谓家国大义的立场,从来也不属于她。
那是上一辈的选择,舍生殉国或者降阶为奴。
正是在那一次凯旋途中,段瑕夜带了亲信部众自军中离去,北上太行。
“段瑕夜原本通百家之术,武艺出众,是百年难遇的经国治世之才。”
“她助武帝攻城伐地,安抚民心,何以在朝堂将定之时退隐江湖?”
“武帝讨伐南燕,她曾极力劝阻,劝阻无果,只好尽心为她筹划,平了南燕。武帝暴怒之下意欲屠城立威,她又以人心未稳为由劝阻,武帝虽未听从她,却又将城中年未满十五之人尽数相纵,她再度劝阻无果。”
“难道是为了此事,十余载君臣,终至离心?”
林苒樾摇头。
“或许是因为,她知道了,楚绥彻身患不治之症,已然不久于世。”
生离死别,的确可以斩断一切。
“君臣恩谊,便是如此么?”
薛景姮自语,无从想象万里相从而于一宵分散的两位故人,如何断得利落从容。
“她二人,也并非止于君臣——”
薛景姮侧首望去,只见了对方面上一丝若有似无的笑。
入幕之宾,裙下之臣。
她明白了,却也对那一对不知佳眷还是怨侣的同俦更加难以怀想了,但只为故人恩谊,便可略窥得夜螣独守太行的隐秘缘由。
“段瑕夜以夜螣之名威震太行山,虽担了逆乱之名,却亦为北卫守护着边地。”
“令君之心昭昭如月,不知世事难容一心执意之人。”
“难道你以为,夜螣有为祸之志?”
“令君此行,为何而来?难道从来不曾想过那一种可能?——诚然,她纵有祸乱之心,却也不必先贸然出手抓了那二人,惊动中朝。”
林苒樾所言,薛景姮尽皆想过,然而她对段瑕夜那个人,除却一些宗文中的记载,并没有更多的了解,于今听过林苒樾提及的隐秘之事,更觉得此人超然于世外,难以将其置于尘俗的争逐中考量。
“如此,此行无论公事如何,倒要寻隙去拜访这位夜盟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