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苒樾瞥见薛景姮满怀兴味的目光,唇角略动了动。
“你笑什么?”
薛景姮已与她策马行出了密林,反而拢起缰绳,踏着厚逾半尺的积雪缓行起来。
“只怕夜螣知晓令君驾临,早已收敛了形迹,远遁山林,不肯与令君相会。”
薛景姮虽然一时冠绝天下,却一向自视尔尔,而今这一路行来,虽然已是十分谨慎低调,她心中仍是不免时刻顾虑着形迹暴露的风险。
夜螣的党羽,神通广大,想要悄无声息地走过数百里太行山,殊为不易。
林苒樾的话,正撞在她的忧怀之中,令她一时默然。
沿着河岸一路行去,到了溪谷近前,竟遇上一座野村,村中仅有十余户人家,各家里灶间升腾的烟霭被雪片打湿,如同被幽狭的天地压抑而延绵不止的生息。
村前,正有三五个孩童在雪地里奔逐,远远看到有生人骑着马向村中来时,一溜烟儿跑进了一扇柴门。
不多时,便见那扇门中,走出来一位戴着斗笠的老人。
二人皆下了马,林苒樾先行上前拱手致意。
“老人家,我家主君是过路的客商,被大雪阻了去路,闲来踏足贵地,想寻访一些山中奇珍,还望老人家点醒一二。”
她的辞色虽然有礼,话中却有诸多疏漏之处,正待对方询问,却不料对方毫不在意那些枝节。
那老人循着她的示意望去,便看清了立在马前的年轻人——面色明媚如皓月,却隐约现出一段难当的锐气,连带着那一袭银灰色斗篷,也似暗沉沉覆压于漫山遍野的白雪之上。
他周身不由陡增寒意,一面转身要后退,一面连连摆手道:“没有没有,快些走吧!这太行山岂是久留之地!”
林苒樾上前一步,拦住了他,仍又笑问:“咦,老人家,若非久留之地,又岂可作为长居之所?此间除却那夜雾里的螣蛇,那区区太行坂道又算得什么?”
那老者先时只是不耐烦,急于赶她们离去,此时听了最后那句话,面色之上才骤然多了一分警觉之意,毕竟有些年岁,反而住了脚步,沉下心来,与她们论起山中的虎豹。
“螣蛇,那是先人留传下来的古话,哪里能当真!你们两个年轻女流,赤手空拳,只怕没见过那深山里的虎豹熊罴罢,若只为长这个见识,可不值得搭着命去冒险!”
“老人家好心,不过我们正有两把闲力,没处使用,若有些虎豹来时,便顺手收了去。这时节的野兽,血气正猛,定能卖个好价钱。”
林苒樾知晓他有意避开螣蛇不论,便不多问,再度拱手后,与薛景姮跨上了马背,掉转马头向另一侧的斜坡奔去。
那老人听她们如此不上道,只徒然长叹一声而已。
他走到柴门之前时,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又转头,向那两位行人望去,恰与回首的薛景姮相对而视。
薛景姮转瞬之间便回过头去,继续前行。
“阿樾,你说此时真能遇到虎豹吗?”
二人驱着马似漫无目的般行至山腰处时,薛景姮忽然探问起。
林苒樾轻笑。
太行山间的猛虎,她不止遇见过,还曾亲手捕获。
那一双猛虎,时至今日仍被拘在蕉山猎场中。
不过,那时与她同行的人,如今已经与他人同居檐下。
她无从多想,唯有轻笑。
“奴不知,但有令君在此,奴自是万事无需忧心。”
薛景姮不知她的心事,只当她如一贯自谦,亦笑道:“方才可是你夸下海口。”
林苒樾随着她揽辔放缓了马步,挥起衣袖为她拂过肩上的雪片,仍笑道:“令君之前与宁都制相约去猎熊,难道今日遇上猛虎时,却不肯护佑奴?”
薛景姮收了她的好处,言辞却不肯相让。
“我想知道你所谓的‘闲力’有几分闲。”
“令君天下无双,奴只是一介侍从,不过略通三招两式,于令君而言,又何足论?”
“令君天下无双——”
薛景姮重复着对方的话,如同许多次以钧台令的身份收到赞誉的时候,想到了另一个人。
“——从前的钧台令,也曾是天下无双罢。”
林苒樾听了她忽然而发的感叹,却无法如平昔时略加宽慰。
那一战如同利刃,将她的生年利落地斩断,她甚至无从感知伤口究竟落在了何处。
她只是不明白,薛景姮每次言及那位行差踏错的前官,何以总会泛起一番惘然的兴味。
虽然无从宽慰,却终是不忍冷落。
“前人已然作古,令君实在无需费神——”
薛景姮却似听不完她的这句话一般,急切地打断了她。
“我住在她曾住过的府苑之中,翻阅她曾阅过的宗文,我的属官,曾经是她的属官,她的职事,如今是我的职事——我占了她的位置,却连她的生死也无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