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五年中,她看我时,总带着恨意——我知道她不是恨我,她是恨自己不能好好地保护我。”
那一年未曾落下的泪,如今方从眼角溢出。
林苒樾执了绢帕抚到薛景姮眼角,被她接在手中。
“原来令君的原籍是北燕。”
北燕的铁骑大肆征伐之时,南燕王朝已经覆灭。
林苒樾想到,自己幼年时随着恩师辗转后终于安居之际,薛景姮正与母亲受困于山野的藩篱内,五年后又失去了母亲,成为真正的孤儿。
像她这样相貌品性,在那样的浊世中,曾是如何挣扎着求生,又如何才能免受欺凌?
薛景姮与她四目相对,察觉到她的失神,亦从那双星眸中捕捉到片许旧时离乱景况。
想到同侪之中,大约尽是如此,她不由笑问:“你呢,也并不像是祁连山的野人?”
“奴的母辈,籍属广陵。”
广陵原是煌煌六百年南燕盛世之都,人才辈出,终于一朝倾覆于楚绥彻这个草莽之徒的手中。
“哦,原来是南燕遗民。你恨不恨他们——北卫王族?”
南燕遗民,四个字如同破碎的希望,四下里落了地,却无处可生根。
北卫王族,在林苒樾的心中唯有一个人的名字,一个她绝无可能去恨的人。
“以身殉国,是她们的选择,恨与不恨,不能由得奴去选择。”
薛景姮垂眸望向炉中火焰,添了两块碳进去,似自语道:“是了,这家国荣耀既未能庇护你我,你我自不必以国仇家恨为务。”
林苒樾的眸光忽然闪了闪,似有感怀,不过笑道:“令君是何许人,岂可与奴相提并论!”
薛景姮不应,只是摇头一笑。
“那二人,令君打算如何处置?”
“放他们去好了,总不能真的跟着他们进山罢。”
人定时分,林苒樾随薛景姮踏上楼梯,问起那两名夜螣下属的处置方式。
薛景姮素有决断,然而处事并不狠绝,从不轻易取人性命,对于公事中的赏罚,也一向宽厚多恩。
林苒樾原本也料到了,毕竟下楼之前,薛景姮已将那个不知高低的男人拖回了他们自己的客房。
她二人歇下后,翌日一大早,便又启程登上了太行山。
“这个薛瓒,果然来了太行山!”
段瑕夜由亲随帮忙穿上了外袍,听了上复后,笑着叹道。
她对于阳翟城中的一切变故,皆有所闻,堂堂钧台令星夜向着太行山而来,自然逃不过她的耳目。
她虽然并没有妨害之心,却对这位年轻武官止不住地好奇。
不知为何,自楚绥彻开国以来,虽然只有短短二十余年,北卫的武官几乎尽数英年早逝,不得善终。
在段瑕夜看来,武侯戚肇那等劳苦功高之辈,根本算不得武官。与之并行出征的前任钧台令凌竞寻,年方十八,生死未卜,不过许多人认定她已然亡故。
如今这一任钧台令薛瓒,正是意气风发,段瑕夜正有心与之相会,一览其风采。
她穿过回廊,向前厅走去,到转角时忽然停下来,回头问蓿苒:“灵儿回来了么?”
蓿苒听到那个名字,却忙低下了头,小心应道:“不曾。”
段瑕夜侧着首向院里漫天飞舞的雪片望了片刻,终是继续向前行去。
段瑕夜踏进前厅时,那两个年轻人已经立在厅中相候了。
“二位,劳烦久等了,坐吧。”
段瑕夜走到她们身前,一笑,示意她们落座。
那二人却并不落座,反待段瑕夜先到厅上落了座,方才屈膝跪下行礼。
“见过夜盟主!”
段瑕夜抬手制止道:“你二人既然已经来到寨中,难道还不肯遵我寨中礼数?”
那二人抬头,面上尽是茫然之色。
蓿苒向前与她们解说:“凡我寨中之人,无论何等品级职务,拜会盟主时,皆无跪拜之礼,想来是你们的接引之人未曾告知?还不快些起身落座!”
二人这才起身,在一旁坐下。
段瑕夜目视她们落座,将她们形容打量清楚了。
皆是二十许人,男的略年长些,看骨貌当是武艺不凡,女的年幼些,似有些先天不足之状,依在男的身边,满面怯弱之态。
“你二人用过晚饭了么?”
那二人见她沉默片刻,方才开口,以为她要如何盘问起自己的身份来,不料她竟然问了这句话。
“谢盟主关怀,营门内已经招待过了。”
“哦,那今夜的宿处,可有了着落?”
“回盟主,寨中已经为我等安排下了。”
蓿苒垂首立在一侧,不知盟主为何问起这些枝节来。
“量你们一路天寒辛苦,那我也不多留你们了,若有些饥寒短缺之处,直可到这前厅下,来这位苒姑娘直说。”又与蓿苒吩咐道:“蓿苒,可要仔细招待她二位,我有要紧事要托与她们呢。”
“是,盟主。”蓿苒应下后,又与那两位来客引路:“二位,请早些去歇息罢。”
那二人于是起身,相依而去。
她们转身后,段瑕夜自顾闭上了双眼,待那个人忽然出现在厅门口时,她才又忽然抬眼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