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织心的目光浅浅扫过,花的尽头,天青色的衣袂肆意翻飞。
浓重的云彩终究随风逝去,月亮露出半壁明亮。
“你变了,”谢织心顿了顿,“可你还是陆淮。”
陆家之困,非他一人可解,可他却把陆家之责全然担下,自是少年心散,苦不堪言。
陆淮眸光一定,飘落的月光吹散在她乌黑浓密的发尾,如同那个凄寂的雪夜,雪花珍珠似的点缀她乌青的长发。
纵马归去时,塞外清冷银白的月光似雪成霜,总也比不得大雪飘零时的纯白,可今日心之一动,陆淮才彻彻底底了然,雪也好,月色也罢,归根到底,他最在意的还是那双澄澈如清泉的眼睛。
这是他年少时最后的印记。
陆淮的眼眶泛起丝丝炙热:“对,我还是陆淮。”静静凝视对方良久,语气些微低落下来,“知音难寻,我倒长久未听这等真心之语了。”
谢织心轻轻垂眸:“原是我背弃诺言,嫁作他人为妇,如今你唤我作知音,我反而惭愧,你若心中困顿怨恨,我亦不会怪你。”
陆淮道:“你并非背弃诺言之人,何必这样贬低自己。回京没几日,我便遣人去谢家问过,可谢老爷闭门不见,我又诸事缠身,只得暂时作罢。怎料天意弄人,我居然在敬王府见着了你。
“我心中自是不平,而后暗自派人调查,才知小半年前,陛下曾给谢家和敬王府赐婚,可圣旨上明明白白地写的是谢家大小姐的名字,如今居然换了你去,织心,你从前总说谢家待你如何如何不好,你又怎愿意为了谢家,抛却自己半生姻缘,生生嫁了敬王府这样的人家?”
谢织心温和的眉眼处露出点心伤,手指不自觉握紧:“我自有我一番苦衷。”
陆淮急道:“什么样苦衷不能言于我听,你若遇上了难处,我自然竭尽全力帮你解决,让你心安。”
谢织心叹了口气道:“陆淮,这是谢家自己的恩怨,如今局势微妙,陆家又在寻求世子庇佑,你还是少牵扯进来的好。”
陆淮不依不饶,语气愈发急切:“你的事便是我的事,哪有心爱之人深陷困顿,我却袖手旁观的道理!”
谢织心愣了愣,心爱之人……
人心非铁石,十几年的情谊更非说断就断,纵然谢织心下定决心,了却前尘往事,可年少这一场痴梦,哪能轻易消磨?
就这样恍惚了许久,谢织心终于回过神来,一双杏眼里泛起淡淡的红,语气却非同寻常的冷静:“我若身陷困囿,自有人来助我,你不必在这事上多费心思。”
陆淮一顿:“你要去寻谁助你,顾云舟?你可知顾云舟是怎生个性子,那天在宴席上,他待你似是不薄,可你与他相处得久了,便该知此人疑心深重,不值得托付,你最是知晓人心险恶,现在怎么这般轻信于人?”
“陆淮!”谢织心当即打断道,“在你眼里,我便这样识人不清?”
陆淮眼神几变:“上京城这么多世家子弟,只要你愿意,你嫁给谁我都不会多说半句,可顾云舟不同,一个为了权力排除异己的冷心冷肺之人,我怎么能放心?”
谢织心的语气冷了下来:“陆淮,你把自己和世子想得都太过重要,也未免把我想得太过无知。”
陆淮的眼底闪过一分茫然。
谢织心定定凝视他道:“我能在谢家大夫人底下好好活到现在,到如今在敬王府博得一席之地,不是因为我对你或是世子如何心甘情愿,而是因为我对世间人、世间事能看得清楚明白。”
“我自知世人拜高踩低、崇拜权势,也知晓世家纷争、朝堂祸乱,就像你同我讲过的兵书一般,势单力薄者,借力打力,方可出其不意、克敌制胜。”
“你说你不放心我,可是陆淮,你离京许久,我不照样活得风生水起?对于我来说,我和我在意的人都能在这纷乱的世间留有一席之地,这样就足够了。”
她停顿片刻,终究没有再直视对方的眼睛:“至于你我,以后也不会再有任何瓜葛,世子虽多疑,也知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的道理,他既然接了陆家的礼,请你去王府一叙,便不会轻易行伤害陆家之事。”
陆淮见她转身要走,下意识上前一步,藤蔓上长满的尖刺登时银针似的扎进了小腿的皮肤上,血珠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濡湿银白的锦靴。
他吃痛的微一皱眉,忙道:“我们这么多年的情分,就这么不作数了吗?”
谢织心侧了侧脸,月色映照在她精致如画的眉眼处,流露出清浅的寒光:“这句话,你不该到这时候才来问我。”
他若有心,谢织心与他这番交谈自不会拖延至今日,可她不怨,她和陆淮都有各自的路要走,年少相识,半生一场好梦罢了。
陆淮的心头、身上仿佛压上了千斤巨石,走也走不动,喘也喘不过气,干涩的双眼形影不离地定在她远去的背影处,直至夜色消弭了人影,再无半分踪迹可寻。
他低头看了看藏在左手的碧玉钗,剔透晶莹玉石触手生温,钗头的兰花亦栩栩如生,若配上谢织心那张芙蓉面庞,必定相得益彰、清丽动人。
想起那日宴席结束,夜已擦黑,陆淮本该即刻回府,可路经街市时,可巧遇见个卖花的老婆婆收拾摊子,爬满污泥的粗麻布里包裹着几支开得正盛的芙蓉,难以言喻的洁白无瑕。
陆淮心中一动,当即买下了余下所有的芙蓉花,小心翼翼地用绢布裹了起来。
如同年少时折花寄佳人,他要把这花再次送到谢织心的手里,不论过去如何,他的心脏还在跳动,他还爱她。
陆淮酒劲上头一般,遣散了随行的车马仆从,自己纵身上马,踏月得得而去。
透过府邸高大威严的红木正门,敬王府的灯火可见。
他自然不敢堂而皇之地自大门进入,可凭借着之前爬树斗鸟、作天作地的丰厚经验,陆淮很快瞅准了王府后墙附近的一棵枝干粗壮的梧桐树,只要自己以树为倚仗,翻进王府后院不是什么大问题。
陆淮把几株娇嫩的花儿护在胸口,三两下就上了树,可还未等他高墙一跃,身后急吼吼的声音就喊了过来。
“你疯了,快下来!”
他转身一瞧,居然是李墨,他看起来比宴席上清醒了不少,可见其脸上两处酡红,便知他这酒劲还没完全消下去。
也不知李墨从哪儿弄来了把大蒲扇,左摇右晃地就过来了。
陆淮在树上停住了,问道:“你怎么又回来了?”
李墨也不答,笑问他:“你怎么又回来了?”
陆淮简洁明了道:“关你何事。”
李墨摇了摇手里可谓宽阔的大蒲扇,笑道:“有只小猫老是跟着我,我怕被咬,四处转转。”
“倒是你,好好的大门不走,偏偏要跑这儿来翻墙,真要给你扣上顶王府刺客的大帽子,你们陆家人还活不活了?”
陆淮沉默少顷,攥住花枝的右手不自觉紧了紧。
李墨漫不经心走近几步,他眼神极好,一眼便瞧见对方怀中半露的俏丽芙蓉,如琵琶半遮面的美人般娇媚可人。
他登时眼珠子一转,微微一笑:“我可警告你,你若真有那贼心,也好好收起来,别让旁人瞧见了,否则,依顾云舟那性子,他若是知道你对世子妃心存觊觎,不杀你都算是他仁慈了。你可别忘而来,今日为何而来,你不要命不要紧,你们陆家人难道一个个都不要命?”
陆淮遥遥望向王府中曳动的灯火,猛烈的闷痛有如火焰灼烧般彻骨铭心。
是啊,他不该因为自己的一厢情愿,葬送了无辜之人的性命。
“要我说,顾云舟娶的这世子妃也不是什么善茬,把你们一个个迷得神魂颠倒不说,居然还胆大包天得派人来跟踪我,以为我喝醉了酒就任人宰割,简直笑话。”
陆淮微微蹙起眉:“别说醉话。”
李墨瞪他一眼,嬉皮笑脸道:“我说得可并非醉话,乃是掏心窝子的大实话。世子妃,的确姿色卓然,放在上京这么多世家贵女里,也是佼佼,便是我看了,也忍不住多瞧上几眼。”
“都说英雄难过美人关,你这种没见过世面的直肠子也就罢了,可连顾云舟那样的铁石心肠都要对其言听计从、为之倾倒,此等红颜,莫不是狐狸成了精,专掏人心来玩弄。你这种白面皮子的小武将,还是离她远点,小心,精气……”
话还没说完,“咵嚓”一声骤响,梧桐树上枝叶簌簌,零零碎碎落了一地。
李墨的背脊重重砸到了冷硬的地面上,擦伤的灼痛登时爬满他整个后背,一只指骨分明的手牢牢钳制住他的脖颈。
李墨咬紧牙,声音发颤,眉眼仍旧上翘笑道:“还说我醉了,我瞧你这酒也没醒,敢谋害朝廷命官,知道是什么下场吗?”
陆淮顿了顿,手上力气不轻反重:“你不必拿朝堂律法来压我,我不吃这一套。李墨,你不要以为陆家势弱,就任人欺凌、逆来顺受!须知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李家再是风生水起,也不该忘了,当年陪着先帝打下大齐江山的,是陆家,你若再这么不知死活,小心哪日命丧黄泉!”
李墨笑了:“陆兄,你敏感了,我有说过你陆家半句坏话吗?我方才来来回回,不就只说了世子妃一个人吗?若我没记错,人家出身谢氏,可不是你陆家。”
陆淮滞了滞,手上的力气不知所措地松了下来。
李墨借机推他一把,顺势往他肩膀踹出一计泄愤脚,边咳边断断续续道:“你这人……咳咳就是太年轻,瞧上个貌美的姑娘就一厢情愿、芳心暗许了……咳咳今夜的事,我就当没听见,若是日后你和顾云舟之间出了任何差错,也一概和我无关……咳咳我还有事,先走了。”
陆淮默不作声定在原地,顷刻,李墨的身影出走了七八步,他才如梦初醒般问道:“你又要去喝酒?”
李墨淡淡应他一句:“是去还债。”
他晃了晃顺手拿来的芙蓉花枝子,自顾自啐了声,声音低似夜影:“这鬼世道!都摆平了郑家人了还要跑敬王府闹,害得老子大晚上挨揍!”
敬王府的灯火一盏接着一盏的暗下去,上京城的人间鸦雀无声。
陆淮的眼眸落寞黝黑,冰凉地手指一下又一下地轻抚过芙蓉柔嫩的花瓣,直到天光破晓、鸡鸣犬吠。
……
谢织心的碧玉钗到最后也没找到,便匆匆离开了那片花田。
可她才出去几步,便见葱茏繁茂的树影里,一个高挑挺拔的身影缓缓出现。
谢织心飞奔的脚步顿时停住,目瞪口呆地立在原地,不敢再有半个动作。
他什么时候过来的?
顾云舟行至她跟前,一把抓住了她雪白纤细的手腕,面色阴沉如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