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恶魔殿下闯进来,驱散了所有的萤火虫。她惊醒后发现自己坐在地上,出了一身汗,眼角顿时酸酸的。站起来拍拍屁股,窗外竟飞来几只萤火虫。
大约城市里不常见萤火虫,有也仅有少少的几只而已,根本比不上梦里成千上万的萤火虫包裹着自己,宛如公主加冕时盛大欢腾的庆典。她挥舞魔法棒,旋转着跳舞,男孩女孩们手拉手围成大圈儿,个个脸上洋溢着欢快的笑容,这里没有讨厌的后妈,没有烦恼和忧愁,有的是非常多真心的朋友和伙伴。
女人的婚礼虽然比预期推迟了,但丝毫不影响她风风光光大办一场,昂贵的婚纱和钻戒被裱进相框里,取代了原先床头柜上的位置,证明着他们真爱的永恒。
又一年夏天,亦燃依然在。当夏月在新学校的教室里第一眼发现她的时候,夏月明白,这是不平的生活中唯一值得庆幸的事。
“你知道吗,你的出现让我如获特赦。一年多来,我沉浸在爸爸离开的痛苦中,即使你不说,我自己也清楚的知道,我的脾气正在不受控制地往暴躁古怪的方向愈演愈烈。我家令人作呕的后妈带着她的新丈夫,我实在不愿称之为‘继父’的做作物种,每日对我例行上演虚情假意的关照,真让我恶心!”
“班上的同学嫌我人不行,脾气大,恨不得拿着放大镜细数我身上多少多少毛病,我呸,不愿意和我玩儿算了,何必阴阳怪气?哈哈,你最好了,对我不离不弃……我们要做一辈子的好朋友!”
再一次夏天,仿佛一切心潮澎湃的事皆发生在夏天,一切令人触目恸心的转折点亦发生在夏天。夏月讨厌出演烂俗戏码,全世界都辜负了自己的剧情让她感觉相当难为情,她不喜欢博取同情,一旦人们投来同情的目光,她会站在原地尴尬得不知所措。她更倾向于把自己隐藏起来,不被任何人发现,熊猫也是这样做的,它一贯乐意在没人的时候偷偷舔舐伤口。
说起来令人起鸡皮疙瘩,此时的夏月正如悲掉牙的女主人公一样,坐在医院走廊感受铁皮座椅冰凉的触感。周围一同等候的不认识的大人们神情严肃,她和他们根本搭不上话,不是玩手机就是无聊到撕手指上的死皮,一不小心撕出红点点,她便放进嘴里嘬掉。滚动的条屏上,反复亮起的手术中三个字格外醒目,碍于爷爷奶奶的一再请求,她还是心软,代表腿脚不便的二老前来探望了。她不明白,为什么非得见证一个与自己毫无关联的小生命的降临,难道去见识它多可爱,多招人疼吗?再顺便比一比自己哪哪不是人的处境,好为晚上的痛哭流涕做足酝酿?切,人情世故四个字,她早烦透了。
话说回来,将近两年时间的习以为常,已让夏月全然不觉得自己可悲,坐在外面只不间断的叨念着手术能不能快点完。“臭小孩,给你脸了是不是?我数三声,再不出生别怪我不客气!三,二,一——”
虽然刻意控制了音量,但等候区安静的气氛依然被瞬间撕开了小小的突破口,身边的大人们或多或少暴露出一种磨皮擦痒的不耐烦感。个别叹气的叹气,咂嘴的咂嘴,男人点烟,女人换二郎腿,还有的老头子、老太太相互搀扶着极不利索地站起来,准备去上第五次厕所。
“好,你不出来,是吧?我告诉你,我今天不是来看望你的,我是来给你立下马威的,你明白吗?在家里我是老大,你必须听我的,你敢说我一个字不对,咱们走着瞧吧。”夏月抄起双臂,照猫画虎学着身边不知名姓的阿姨翘起脚来,摇摇晃晃的差点把凉鞋甩飞。
短暂的骚动平息后,陷入了大面积的沉思。她托着腮帮子想,如果叔叔高兴的话,等娃娃满月了,说不定打算好好操持一番,大摆宴席给众位乡里乡亲热闹热闹,没有什么比饱餐一顿更吸引人的了。他若吝啬发几个扁扁的红包,她必定四处宣扬,把小气鬼的标签给他死死贴上,反正小孩胡说八道不用负责任。
“夏月?”熟悉的声音将她从想象中拉回来。
她站起来:“嗯?”
傅海卿赶到的时候,胸口尚在微微起伏。本以为他会拿交通拥堵等借口来敷衍过关,谁曾想他竟不做任何辩解,直截了当地表示因为犹豫而来迟。大人们微微颔首,并未加以苛责。
夏月听完他的说法,稀里糊涂一时没反应过来,问:“你怎么了,生病了吗?生病的话不应该走这边,这里是妇产科。”
“我来看妈妈。”他坐到夏月身侧。
“你说……我的阿姨,是你妈妈?”夏月抬头确认了一眼,随即露出始料未及的惊讶状,捂住嘴巴,目瞪口呆。“你、你……”
傅海卿表情淡淡的按下夏月的手指头,他的脸上确实曾闪过一丝诧异,大约仅有反应力极敏锐的人才有可能捕捉到。如今已调整为面不改色,如深潭水波不兴。“对,说实话看见你我也挺震惊的,不过你的反射弧太长了。”
他的平静简直叫她佩服得五体投地,支支吾吾不知该把目光投向谁,找不到合适的理由问罪谁的疏忽,最后只好说:“啊,你怎么做到泰山崩于眼前而不变的?不如把秘诀传授给我吧!”
“没什么崩的,”他微微一笑,说,“虽然相当戏剧化,但结合实际,其实不算太离谱,至少比得知你是我亲妹妹好上许多。假如那样的话,我大概比你现在的样子更崩溃。”
“为什么?你不喜欢我吗?再说,从年龄上讲我不可能是你妹妹啊。”
“举例子而已啦。”
夏月努了努嘴:“好吧。”
“你干嘛下意识觉得我不喜欢你呢?有点奇怪。”他说。
“不奇怪不奇怪!世界上不喜欢我的人太多了呀,多到数不过来。我看啊,我多半不在乎添一两个不喜欢我的人咯。”
“啊?”
“我从情感节目里听来的。如果一个人被大部分人喜欢的话,自然不会在乎谁讨厌自己,相反,如果被大部分人讨厌,则通常来说破罐破摔,比起前者更加不在意谁讨厌自己。独独一种人啊夹在中间最为痛苦,没有几个人喜欢,却被相当一部分人讨厌或嫌弃,她们总是想方设法向第一种人靠近,每增加一位喜欢自己的人,便会感到欣喜。假若付出了怎样多的努力,最终却不得理想的结果,反而增加了被讨厌的概率,是不是拧巴又扭捏呀?”
“老实说,我没听出来第三种和第二种哪里有差?莫非……你在为董越泽烦恼吗?”
夏月摆出一副苦瓜脸:“不,不,我难过倒不完全因为他。你能懂吗?有时难过跟具体的人和事关系不大,我的悲伤关乎它们的本质,它们全部蕴含着——仿佛被拒于千里之外,聆听不受待见的模棱两可的话语,当中隐晦而不公正的倾斜向另一方的能量。”
“你说的我何尝不懂……我恐怕帮不了你。”他说。
“傅海卿,你以为我非常粗枝大叶吧?呵呵,感情可以把人从粗枝大叶变成细雨蒙蒙。即使清晰的感知到了不讨喜,即使奋力砸掉我们之间的空气墙,现实依旧无法改变。我不愿意当第三种人,变成第二种人对我来说好得多,无事一身轻,安心做个讨人厌的毒瘤多快乐。”
他望向她:“真的吗?”
“假的!我想要很多很多的爱,父母的爱,家人的爱,爱我,不掺一丝杂质的爱!不仅如此,我贪心,我永远不可能满足于此!我还想要同学朋友的喜欢,想要有情人终成眷属……我的眼里容不得沙子,可为什么频频事与愿违?我长得明明不丑啊,如果我长得丑也就认命了,为什么我不受欢迎呢?”
“我不知道怎么安慰你,因为我的境遇不比你好多少……总之,别灰心嘛,明天一定会好起来的。”他拍了拍夏月的肩膀。
“要怪只怪老天有意把我塑造成一个失去双亲的孤独美少女,是啊,美少女是这样的,注定不平凡,我注定从跌宕起伏的宿命中干出一番作为啊。可气上天没给我留下一点命运的提示,叫我这般愁眉不展,举步维艰。”
傅海卿差点正大光明的笑出来,他努力憋住了。“班上的同学说你有公主病,他们不了解你的身世,难怪得出误解呢。”
“哼,除去美丽和命运多舛,无法手握剧本的我,几乎等同于普通人,该怎样动手写好自己的结局呢?阿姨成天寻找真爱,歌颂爱情,说人生没有坦途,今朝有酒今朝醉,你说她对吗?她肯定错了!她坑害了我们两个人美满的家庭,狠心打碎了我们向往亲情和爱情的梦,把我们的心变得支离破碎……就像漂泊无依的水草,一生渴望被定住。”
她捂住胸口,痛心疾首地说道:“她倒是美美步入新婚的殿堂,拥有光明璀璨的未来,我呢?我怎么办?他们的三口之家和我有什么关系?今后,天大地大,哪里是我的容身之处?”
“你为什么不搬出去呢?去你爷爷奶奶家,或者外公外婆家?”
“哎,你不知道,”她长叹一口气,“我爷爷奶奶身体不好,他们照顾自己都够呛,还要看护我姑姑生的一大一小两个孩子,哪里顾得上我?我外公早走了,外婆年轻些,身子还算硬朗。可惜外婆住在郊区,离学校太远,不方便我上学。你知道,咱们初中部床位不够,不提倡住校,不然我哪愿意跟他们住在一块儿啊。”
他摇了摇头:“哎,你真不容易。”
她无奈扯了个难看的笑,记不清聊天的时候究竟过去了三个小时,还是四个小时?最近心事出奇的多,有来有回,说些不着边际的话题,打发等待的时光,聊胜于无。
小婴儿呱呱坠地的时候,夜幕已深,夏夜的星空亮闪闪的,从不缺席每一个重要的时刻。夏月心想,倘若能穿越回自己出生的夜晚多好啊,她也想看看当时的天空有多美,一定比今天美吧,因为今晚的月亮实在不够明亮皎洁,星星们虽好看却群龙无首,不足为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