瞳瞳拍拍他的肩膀,笑道:“好啦好啦,瞧你那样,姐姐知道你没什么坏心眼。”
“姐姐你不知道,今天发生的事……算了,我不跟你说了,你不会理解的。姐姐,陈叔叔和徐阿姨真的很好,我有时特别羡慕你们。”他盘腿坐在拼图地垫上,略带沮丧地说。
她冲他脸上砸了一只抱枕:“臭小鬼,你终于变得和阿辉一样了,什么事张开嘴便支支吾吾,我一问,答案永远三个字——你不懂。是不会说,还是不想说?”
“噢!”他将抱枕揣进怀里,“好姐姐,别怪罪我嘛。我想说,可你知道的,真正的理解不存在,有的只是同病相怜而已啊。你没有和我一样的‘病’,我们怎么交流呢?”
“你说话不算话,说好我当你亲姐姐,你做我小哥哥的,你现在连话都不愿意同我展开讲,我们的亲情到此结束啦!再见!”瞳瞳收拾完毕,准备走出房门。
“如果我脑海中预演的谈话没有意义呢?”
“万事皆讲意义,有什么意义?有时间不如抽空多吃两口香喷喷的肉包子呢。啊,我流口水了,妈妈是不是又在厨房做酱肉包?”
“徐二妹!别来添乱,你妈我做明天的早饭呢!去去去。”徐阿姨之所以叫瞳瞳徐二妹,因为按照他们家的规矩,男孩跟爸爸姓,女孩跟妈妈姓,且瞳瞳上头有个已经远嫁他乡的大姐,她排名老二,徐二妹的名号自然落到了她头上。
瞳瞳失望地绕回来,倚在门前:“一个不肯跟你倾吐心事和秘密的人,算什么家人朋友?能不能理解是一码事,愿不愿意接纳是另一码事。算了吧,我可不想给不乐意对我敞开心扉的人当姐姐,睡觉去咯。”
“瞳瞳姐姐!”他嗖的站起来,喊道。
瞳瞳对空气啵了一口:“女生寝室,男士误入哦。小夏月,快来呀。”
“傅老弟,”对门的阿辉给自己胸口两拳,“她头发长见识短,别理她,我房间收拾好了,快进来!”
傅海卿穿过狭窄的走廊,进入阿辉弟弟的房间,房间离洗手间非常近,他一眼瞧见掉在地上的牙刷,刷毛外翻,就像开花的章鱼脚一样。漱口杯里则放着一只绿色的儿童牙刷。阿辉顺着他疑惑的目光解释道,那是他们爸爸的牙刷,习惯就好。随后无奈地摊开手:“呵呵,大人嘛,建立秩序、维护秩序的是他们,破坏秩序也是他们。”
客厅传来徐阿姨的声音,提醒他们时间不早,赶快拉灯睡觉了,小孩子不许熬夜,为了应付,阿辉立即反锁房门把灯拉了。黑暗中,阿辉开门见山问:“你身边跟的大姐她谁啊?”
“我同班同学。”他回答。
“她多少岁啊,看起来比你大多了。”
他脸上挂着腼腆的笑:“没有没有,我个子比较矮嘛。她的年纪,呃,十三或者十四岁吧。我不清楚她上半年生还是下半年生的。”
“老天爷,她二十三岁,我以为你已经够老的了,她简直是……”阿辉扶着额头叹息,仿佛遇见了非常糟糕的事,他的演技让人觉得事情的严重性有惊掉下巴那种程度的夸张。
“不,你听错了,”傅海卿连忙纠正,“我说的十三!而且,你刚才讲我老什么意思?虽然你可以叫我老傅,但我们应该都有共识,称呼仅仅代表一种礼节吧。如果你真的说我老的话可太冒犯了,我会生气的。”他严肃地说。
“你现在上初中,即将上高中,最后上大学,上了大学变成无趣的大人,四舍五入你马上就老了!老了以后变成丑八怪,哈哈哈。”阿辉肆意的笑声传播开来。
“别得意,”他没好气地说,“你不过比我晚出生几年罢了,该来的总会来的。你迟早会老,而且你的父母他们正在变老,你笑吧,吵醒了他们我懒得替你辩解。”
“我没法想象我变老的样子,you know。”
“和想象没关系……”
瞳瞳自走廊推门而入:“你小子又偷着劲说谁老呢?”灯光瞬间照亮了二人的脸,阿辉的玩具锁脆得像纸一样,一下子弹开了,所幸没有损坏。
“我没说你!你干嘛那么敏感!”阿辉憋着不服说。
瞳瞳亮出黄牌:“警告一次。小子们,别吵闹,姐姐我要睡美容觉的!”
“睡吧,反正你也不美!”阿辉一向控制不住顶嘴。
“嘘,小声点,”他急忙按住阿辉,“别吵醒叔叔阿姨。”
“如果我是男人,全天下的女人都会爱我。”瞳瞳扬起脸,整个人在灯光的映衬下熠熠生辉,他能真切触摸到,她的内心多么坚定为自己骄傲。
故而信以为真,抬头问:“真的吗?”
“假的,开玩笑的,傻瓜。”瞳瞳爱怜地俯下身,揉乱了他的毛发。
他自小有种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好奇心。“为什么?”
“我不需要说明理由,你长大自然会懂得的。”
“我可不乐意认不愿对我敞开心扉的人做姐姐,我睡觉去。”他说完马上直愣愣倒下去,用被子盖住了脸。
这一举动把瞳瞳惹笑了:“小哥哥,你人不大,脾气挺大呀。”
“世道为男人和女人制定的优秀标准并不一样,”她蹲下来说,“有的人啊,努力错了方向,却找到了对的人生。”
“唔,呃,”他听得一头雾水,不知如何作答,“我果然不懂。”
她噗嗤一声笑了:“哈哈哈!你看吧。不过姐姐很高兴,真的。当我想说话的时候,有人愿意听,不就很好了吗。世界上哪有那么多幸运的人,能找到自己的知音呀。”
“瞳瞳姐姐是超棒的女孩子,我相信你一定可以找到的!”他说。
“谢谢你,小哥哥。”她改蹲为坐,头靠在衣柜上,笑眼弯弯:“好啦,我说完了,该你了吧?”
他简明扼要地把白天发生的事情,前因后果大致理了一遍,说与姐弟二人听,二人听完皆是感叹造化弄人,连听得一知半解的阿辉也拍打着地上的凉席,义愤填膺地辱骂那个“搅混水的女人”。
“随着新生儿的降世,夏月的生存空间只会越来越小。夏月的爷爷奶奶知道她还得在我妈妈身边住着,所以恳求她去探望我妈妈,希望以此博得怜悯,日子能四平八稳地过下去,直到长大成人……他们的出发点是好的,真算得上煞费苦心了,可……”
瞳瞳叹道:“寄人篱下的日子总是不好过的,可怜夏月小丫头了。”
“我搞不懂,干嘛不阻止小孩出生呢?”阿辉以为,杀死小孩像捏死一条蝌蚪一样简单。
“笨蛋,犯法你不知道啊?你真当打鸡蛋呢,一敲一个准,直接轻轻松松扼杀在摇篮里啦?我真不晓得为什么我们都同一对父母生的,你却到了四年级还善恶不辨,是非不分。哎,连大姐的一根脚趾头都及不上……记得我小的时候,大姐跟你差不多大,她成熟懂事,样样精通,小小年纪竟然隐有当家的模样。在我心中,一直把她当成我的表率。”听了阿辉一番童言无忌的评论,瞳瞳着实气得不轻,可是他的存在,又何尝不使她梦魇呢,但即使最艰难的时候,她也没想过消灭他的生命。
傅海卿表示无话可说:“算了,我早该知道像你这样的幼稚鬼不会明白。”
阿辉一下子浑身的刺都炸立起来了:“你说什么?我才不幼稚呢!我是全天下最酷的小孩!”
“你的表达真心让人不适,我们生活的确不够圆满,但我们的不幸绝非我妈妈一人造成,”他顿了顿,又道,“而且,现在时代发展越来越快,我们好像被什么无形的东西急吼吼地催熟,然后又迅速老去。”
“什么乱七八糟的?比我多读过几年书的人果然不一样,说话文绉绉的,叫人摸不着头脑。”
“没什么事儿,”他叹了口气,“我胡诌呢,睡觉吧。”
咚咚咚!突如其来的敲门声吓得三人一激灵,倒吸凉气,寂静的夜晚里,熟悉的声音仿佛贴在耳边喊话,振聋发聩:“徐二妹,大晚上的,你好意思带着两个小弟弟秉烛夜谈!学习,你不好好学习,分数分数,掉得比脚后跟的袜子还快,家务,家务你是比府邸里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还做得差劲!看以后哪个婆家敢要你!我简直白养你了!”
出乎预料的是瞳瞳姐的反应,她神色不惊,淡淡回答知道了,起身便准备离去。徐阿姨听完显然不满意,误以为瞳瞳不作为,锁了门憋在屋里使坏,料定无人敢入,又气急败坏地敲了好一阵子,才束手无策地离去。阿辉大约早已司空见惯,两眼一闭一躺,权当无事发生,不知睡没睡着,反正没听见声响。睡在地面的傅海卿终于感到丝丝凉意袭来,全身上下骨头都麻了,不寒而栗。
她摆摆手,示意不必介怀。“你们睡吧,我先回去了。”然后轻轻推开门。
“徐姐姐,你明明是为开导我而来的,阿姨可不误会了吗,我得跟她说去!”说罢,他唰的掀开薄被,一跃而起。
“别浪费时间啦,算我求你,小哥哥。”她按住他的双肩,说。
“为什么?这样的场景你们难道一直视为家常便饭吗?”
“她要能成功,轮得到你吗?”侧躺在床上,背对二人刚刚还假寐的阿辉突然诈尸一般说道。
他用一双习惯了黑暗的眼睛,看了看阿辉失去声音的背影,看了看瞳瞳无奈抿嘴的表情,沮丧地在床边坐下:“没想到被我艳羡着的你们,今日竟被我亲眼见证了貌合神离,一地鸡毛的时候。白天我看到光彩,晚上我终于看到背后的黑影。难怪人常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所以……到底谁在幸福着呢?”
“瞧你轴的呀,又说傻话了。幸福的世界里亦有千千万万不幸的人,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非人力所能为之。假如上苍创造一个人人美满的世界,没有跌宕起伏,没有抑扬顿挫,这个世界该多么枯燥啊,可惜我们却是身不由己的故事人物,而非坐在观众席看戏的人。万物的规律不可强行改变,尽你所能无愧于心即可。”方才镇定自若的瞳瞳不知怎么忽地情绪崩塌,眼含泪意,慢慢坐到他旁边,半是宽慰半是勉励道。
她抽空瞅了眼对门,说:“你且相信人的幸福由自己的双手创造,放手去做吧,结果必不负你。你扭转不了旁人的道,难道还控制不了自己吗?不论前路是坎坷也好,坦途也罢,做个精彩的例子出来吧,告诉全世界,一个曾经不幸福的人可以走出来,可以拥抱幸福!事实永远比争辩管用。你不相信你自己心底有无穷的力量,战胜阴霾的力量吗?我知道你渴望幸福,你的未来属于自己,希望你在真正的释怀之后,找到让自己幸福的方式。切记,你的幸福与任何人无关,只与你自己有关。彷徨之人,勿忘高崖会开出惊艳的花。”
“我没忘,不敢忘!”
夏月鼻子一酸,悄悄缩回了被子外面的脚。
一夜无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