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衍好像死了,但是好像又没死。
他感觉自己仿佛一缕孤尘,随着一阵狂风浪卷,被打入一片寂寥的黑暗中去。
他听见两道尖锐的声音在耳旁挠他的耳膜:“阎王大人,这人我们该怎么处置?”
黑暗里,他听见一声惊讶的谓叹,仿佛很遥远,又仿佛离得很近:“咦。”
“此人魂魄不全,阳寿未尽,按理说该是能活个五十年,怎么这么早就死?”
“不知道啊大人。”
那人气道:“天道老儿怎么办事的,尽把麻烦事丢给我们做!”
“去,从哪儿死的就丟回哪儿去!”
那道尖锐的声音犹疑道:“这不好吧……”
“哼,他们不仁休怪我不义,天道的漏洞哪有让我们去弥补的份,打回去!”
“是!”
疾风拂过周身,一阵哗啦啦的铁链声在周围响起,那几道声音似乎消停了,他如一片无人掌舵的孤帆,漂浮在随波逐流的大海上。
不知道过了多久,才终于停顿下来,他刚乍一睁开眼睛,就与一双明亮温柔的眸子对上。
那双眼睛的主人长着一张正气凛然的面孔,脑袋上空荡荡一片。
孟衍看了许久,才道:“和尚?”
和尚只轻笑了笑,温热的大手在他头顶上摸了一下,仿佛在安抚一个天真的孩子:“等累了吧?”
孟衍疑惑道:“我等什么?”
和尚道:“等你的归处。”
孟衍平静道:“我只是一个孤魂,谈何归处?”
和尚问道:“你不想知道你是什么人吗?你不想知道你爱着什么人吗?”
孟衍认真思考了一下,问道:“和尚,什么是爱?”
和尚轻笑一声,拨弄着腕间的青檀佛珠:“你若问我,那我也是怜爱你的,我爱众生,你也爱吗?”
孟衍摇了摇头:“我为何要爱众生?爱是什么?我为何要爱?”
“缘深。”和尚忽然开口了:“记住了,这是你的名字。”
话音未落,嘎吱一声,木门被人轻轻拉开了。
一个容貌清狂俊朗的年轻和尚手持一个木盒站到庭前,低声道:“师父。”
“觉悲,让你办的事,可都妥了?”
年轻的李觉悲恭敬道:“都在这盒子里了,宋遥风的骨灰在宋家的风雨堂中间供着,我已唤人取来了。”
“嗯。”顾明灯颌首,朝李觉悲的身上扬去一道清风:“去吧。”
孟衍看着自己再次被关进黑暗的角落里,只不过这次他睁开眼睛,能看见佛堂里精心养植的花草树木。
顾明灯一袭月白色僧袍,仿若月华般笼罩着雾气般的光泽,高座堂前,仿佛慈悯的仙人。
这一幕无端陌生又熟悉,似乎冥冥中演绎过千万遍,孟衍还没来得及多想,就跟着李觉悲一路来到了观音殿前。
深秋的庭院里,金黄的银杏叶铺了满地。
一个身姿修长的白衣少女站在院中,仰头望着满树金黄的银杏叶,听到脚步声后扭过头来,笑道:“你来啦!”
“嗯。”
少女问道:“都准备好了?”
“好了。”
白萤笑了一下,狐疑道:“你不会后悔吧?”
“我为什么会后悔?”李觉悲反问。
“行吧,我这次信你。”
偌大的银杏树下,堆着无人清扫的枯叶,木门“吱呀”一声推开,簌簌的落叶从门缝里涌了出来。
这里似乎常年无人问津,红色的香烛上染上尘灰。
白萤踏进门槛,乍一望进漫天枯索的黄叶时还百感交集,可下一秒,她又惊呼道:“血!”
青石板上,金色的银杏叶包裹着一些尚未干涸的血液,李觉悲暼了她一眼,一记掌风拂过,刮散了地上乱七糟八的银杏叶:“被吓到了?”
白萤瞪他:“你在寺庙里画这东西干什么!”
李觉悲笑道:“这是招魂阵。”
白萤愣了一下:“招小红的?”
“不是。”
李觉悲将木盒打开,将盒子里的骨灰盒放在一旁的莲池里。
蓝色的天河水缓缓流动着,碧绿色的叶片上托举着两朵盛开的妖冶的红莲。
随着骨灰落在莲花上,孟衍也感觉到了自己轻飘飘的灵魂终于有了载体。
他望了眼身旁硕大的红莲,感受着同样熟悉的的气息。
做完这一切后,李觉悲站起身,指尖一撮火苗闪过,啪地一声丟在血红色的大阵上,只一瞬间,便似爆竹般炸开。
一股无形的狂风卷起漫天的银杏叶,白萤瞪大眼睛,被一股空间压力逼到了门旁边,只能眼睁睁看着李觉悲施法。
李觉悲指尖蘸着未干的朱砂,一笔一划勾勒出金黄色的符文。
“以魂为契,以血为引……”他低声诵念,声音沙哑而低沉。
最后一笔落下,整座佛堂骤然陷入死寂。
烛火凝固,香灰悬停,连飘落的银杏叶都定格在半空。
“呼——”
一阵阴风穿堂而过,只一瞬间庭院上方天色骤沉,压着滚滚雷云。
一声雷霆按捺不住,首当其冲的击中大阵,电光笼罩佛堂的刹那,地面上的血阵骤然亮起。
李觉悲神色肃然的站在原地,指尖不自觉地攥紧了佛珠。
“来了。”
雾气自血阵中翻涌而出,缥缈的雾气中渐渐浮现两道高瘦身影。
一黑一白,长帽高耸,锁链缠身。
白无常脸色凄白,见到李觉悲一身僧衣时愣了一瞬,弯眸问道:“李观山。”
他的声音像是从极远的地底传来,带着清透尖锐的回音:“你以血祭阵,唤我等前来,所求为何?”
李觉悲嗓音低沉:“我要换两个人回来。”
黑无常冷笑:“生死有命,阴阳有序,你以为你是谁?”
“我愿以我毕生功德相抵。”李觉悲从袖中取出青檀佛珠:“此乃我心血所炼,待我死后,我的一切便归于地府。”
白无常翻开竹简,指尖在纸页上轻轻一点:
“这宋遥风倒还好……只是这杜应红,不入轮回,魂魄早已散尽,即便强行召回,也不过是残魂执念,不得长久。”
李觉悲闭了闭眼:“无妨。”
黑无常盯着他,忽然咧嘴一笑:“你可知代价?”
“不入轮回,魂飞魄散。”李觉悲平静道,“我早已知晓。”
白无常皱眉看了他半晌,摇了摇头:“你这和尚,当真古怪,一生风流无数,家破人亡就算了,还纵火烧城,致使满城无辜百姓遭殃。”
“你呀,怕是三世功德也还不清这么多孽债。”
李觉悲闻言,笑了一下:“我自有法子,徜若修成,这金刚不坏之身任你们地府拿去,倘若不成,我愿永世轮回牲畜之道。”
白无常与黑无常对视一眼,竹简无风自动,哗啦啦翻至末页。
“既然如此……”白无常的指尖在竹简上轻轻一划,一道金光闪过:“签吧。”
李觉悲接过递来的笔,笔尖绽着金色的光,在竹简上写下自己的名字。
落下最后一笔后,整座佛堂剧烈震颤,烛台轰然倒地。
李观山则感受着体内的生机逐渐流失,满头黑发变成了雪丝,即使不照镜子,他也知道此刻的自己有多狼狈沧桑。
黑无常冷冷瞥他一眼,最后叮嘱道:“最后百年,希望你好好完成我们的约定。”
李觉悲回道:“是。”
话音落下,空气中蒸腾的雾气瞬间消弥不见,仿佛从未出现过。
池里的红莲闪烁了一瞬间,李觉悲忽然想到了什么,扭过头去,却见方才银杏树下的少女,此刻早已消失在原地,只剩一只空荡荡的骷髅堆在墙边。
李觉悲哑然失语,朝骷髅弯腰行了一礼,声音沙哑又沧桑:“阿弥陀佛,功德无量。”
早在此之前,白萤的心脏便被剖了出来,依附在两朵红莲里,只待黑白无常同意,他便可以带着三人重获新生。
这样无疑是与天道作对,被发现是迟早的事。
可李觉悲只是低笑一声,看着池子里一瞬间枯萎的红莲炸开成三簇金光,落到手心当中。
*
庭院里出奇的暗。
妙愚抱着满怀的银杏叶,小心翼翼地避开地上暗红的血迹,他吞了吞口水,路过时背后一凉,无端有些害怕。
“师父?”
他的声音清澈又明亮,在空旷的佛堂里激起回音。
一片银杏叶缓缓下降,打着旋儿落在角落里。
妙愚这才发现李觉悲跪坐在阴影里,灰色的僧袍几乎与昏暗融为一体,以往那串珍惜盘弄的佛珠,随意地落在地板上。
他连忙上前捡起,走到李觉悲旁边,将佛珠轻轻挂回他的脖子上。
他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雀跃道:“师父,你看我给你带来了什么!”
“放着。”李觉悲头也不抬地说。
妙愚听到陌生又熟悉的声音,愣了一瞬间,又反应过来:“师父,是您吗?”
李觉悲终于起身,平静而深沉的目光落在这个小徒弟身上。
话音戛然而止,妙愚瞳空紧缩,一瞬间哑然失语。
昏黄的烛光打在李觉悲沧桑的侧脸上,白发垂在肩头,往昔总是温柔含笑的师父此刻似乎换了个人,面色平静又无端威严。
李觉悲也反应过来,摸了摸头上的白发:“这头发伴随我几十年,是该剪了。”
“师、师父……?”妙愚的声音发颤,手中的银杏花束差点跌落。
李觉悲的目光依旧很平静,却透着难以言喻的疲惫。
他看向徒弟,嘴角微微扬起:“这是银杏叶扎的花吗,很好看。”
妙愚的眼泪瞬间滚落,他几乎是扑跪到李觉悲身前,颤抖的手想去触碰他的白发,却又不敢,最终只能死死攥住他的袖口。
“您怎么了?是不是病了?我去请大夫……”
“不必了。”李觉悲抬手按住了他的肩膀:“了却一桩旧事,耗费了些心神。”
妙愚红着眼睛,眼泪砸在李觉悲灰色的僧袍上面:“您总是这样,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问,就让弟子来担心。”
李觉悲沉默片刻,抬手抚上他的头顶:“非是我不愿说,只是往事如烟过,何必再讲,人生在世,总有些事……比性命重要。”
“可,可您要是出了事……我怎么办?我只有您了……”
庭内,秋风卷着落叶呼啸而过,红烛在风中摇曳着。
李觉悲接过纷飞的落叶,眼神渐渐恍惚。
“傻孩子……”
他轻叹,掌心慢慢抚过妙愚的发顶:“世间缘分,本就聚散无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