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事根本说不通。”
艾莉显然动怒了,她的声音变得非常低沉,云决明惊异于她能将自己缩成那么小小的一团,像昏暗的雨天躲藏在车子下的野猫,眼神就足以阻止任何向她伸去的手。在她对面,艾登疲倦地坐在沙发上,双手掩着脸,他保持这个姿势已经好一会了,恍若一个笨重,蠢坌,不协调又突兀的塑像,出现在小人国里的大象,或者是蜉蝣中的鲲鹏,嘶哑的嗓音从指缝中泄出,好似从漏风的口袋里听冬天在呼啸,让这个夏日的午后变得寒腻又粘稠。
云决明端着三杯热茶,放在茶几上,随即默默地在艾登身旁坐下,被马克杯烫得温热的掌心抚慰着他的膝盖。平生第一次,云决明把对感情露馅的担忧都抛到了脑后,艾登此刻需要他的陪伴,他需要朋友和家人的支持,这是他唯一关心的事。
“这事根本就说不通。”他听见艾莉又重复了一次。
“我的头太痛了……”艾登闷闷地说,“我根本就没法思考,所有仅剩的力气都用在克制我的怒气,不要砸了威尔逊校长那张漂亮的大理石办公桌,或者质问他是不是被辐射得失了心智。我只想倒在床上好好睡一觉,艾莉,我好累。”
“那之后发生了什么事?我是说,你从办公室离开以后。”
“斯蒂文教练追了出来,说他要送我回去。走去停车场的路上他又跟我说了一堆要为球队和学校着想的屁话,暗示了一下如果我被停赛会给学校,给他带来多大的经济损失。等我们坐进车子里的时候,威尔逊校长的秘书又追了出来,说警察已经跟唐泽茹谈过了,他们说,因为唐泽茹没有直接指认嫌疑犯,因此他们得对案件做一番调查,在那之前,校警要求唐泽茹不要跟任何人提起这件事,‘免得打草惊蛇,破坏证据。’这是玛丽安转述给我的原话,‘你可以放心了,’她还这么跟我说,‘根据我的经验,没有哪个女孩会到处宣传这件事的。’我的意思是,去你妈的经验,你跟多少个被强煎过的女孩谈过,玛丽安?你自己就有两个女儿,看在上帝的份上。”
“冷静一点,艾登,我们可以把这件事想清楚的。”云决明低声说,把止痛药和杯子递了过去,“来,先吃了这个。”
“我觉得说不通的点就在这儿。”艾莉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唐泽茹虽然心理不正常——”
“我觉得她可能有轻微的精神分裂症,”云决明插嘴了,“从艾登描述的言行来看,她似乎出现了很严重的被爱妄想症的症状。如果她不是从父母那里遗传了这一心理疾病,那就极有可能是由精神分裂症引起的。”
“我不是很懂心理学,这种疾病不会影响她的智商吧?”艾莉一挑眉毛。
“不会。患有这种妄想症的患者仍然拥有正常的智能。”
“我猜也是,既然都知道用几个小号自导自演,智商还不至于到愚蠢那个阶段——既然如此,她怎么就想不明白,在与她那样不欢而散以后,艾登是这个世界上最不可能侵犯她的人。更何况,如果她真的一直在跟踪艾登,她也应该很清楚艾登根本干不出强煎这种事情,告诉警察强煎她的是个亚裔,有意引导他们怀疑到艾登身上,不仅无法让警察抓到真正的犯人,还会造成现在的这种情况——学校为了维护利益和名誉,直接冷处理这起案件。”
“也许她想利用这件事来要挟艾登,”云决明说,“从她被强煎,到她去U大警察局报案,中间有好几个小时的空隙,足够她仔仔细细地把这件事想个清清楚楚。她或许注意到艾登喝得烂醉如泥,觉得他不可能记得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事,因此把内裤和用过的安全套袋子扔到了他的房间,并以此作为未来与艾登交易的筹码——比如说,如果艾登不肯成为她的男朋友,她就要向这全世界揭发他的罪行。”
“那这样,报警的意义是什么呢?”艾莉哼了一声。
“留下一个记录,”云决明想了想,“虽然这样会让她手上的底牌曝光,但是却会让她的故事可信不少——毕竟,这么一来,人们就不会质疑她为什么没有第一时间报警了。而且,她没有指名道姓地说出强煎她的就是艾登,这一点也值得商榷,我怀疑,她是特意这么说,好给自己留有一定的余地,以便随时根据艾登的态度来更改她的证词。”
“我还是觉得这故事有哪里说不通。”艾莉摇了摇头,“想想看,艾登已经用那么强硬的态度要求她离开了——有几个女孩会在这之后还厚着脸皮留下来?尤其她还自诩自己是艾登的完美妻子,那她更不太可能违抗他的命令,我的意思是说,这就跟她想要塑造的人设相违背了啊。”
“任何她做的事情我都无法理解,”艾登说,“我的意思是,如果她要装成我的‘完美妻子’”他的手指在空中比出双引号,随即又回归太阳穴两边,就像压住喷射原油深井一样紧紧压着,“为什么又要网暴疏眠呢?”
“她可能觉得自己在赶走小三,”云决明说,“被爱妄想症的患者通常不会接受妄想对象身边的伴侣,他们要么认为那是一种掩饰——即‘他不能公开跟我的关系,所以他找了另一个妻子来掩人耳目’,或者干脆就认为他们是企图把妄想对象从自己身边抢走的第三者。黎疏眠说过,她和你一分手,针对她的骚扰就立刻消失了,她肯定认为你们这段约会关系会结束都是她的功劳。不过,我的确赞成艾莉的说法,唐泽茹如果真的有被爱妄想症的话,我觉得她会直接离开生日派对,等一段时间,再若无其事地回到艾登身边,把派对上的那场争执当成一种无关紧要的情趣。”
“我很明确地告诉她我要离开了,”艾登喃喃地说道,“我记得我告诉过她的——在我还没认出她是谁以前。她为什么还会留在那个派对上呢?”
“而且,假设她躲过了兄弟会成员,留在了派对上。她为什么会被强煎,又是被谁强煎了?”艾莉一摊手,“我是说,谁敢在杰森举办的派对上造次?谁不知道他父亲的背景?以后要是传出去,有女孩在杰森举办的派对上被侵犯了,还有哪个女生敢答应他的邀请?我觉得没人会冒着得罪杰森的风险去这么做。我很清楚兄弟会那帮人都是些怎样的人渣,他们只有在确定自己百分之一百不会出事的情况下,才会肆无忌惮,任意妄为。除非……”
她突然顿住了,目光缓缓转向艾登,云决明立刻读出了她的弦外之音,不由得皱起了眉头,“你的意思是,强煎唐泽茹的就是杰森?”
“他完全干得出这种事,”艾莉点了点头,“问题只有一个,他昨晚在兄弟会宿舍留宿了吗?”
云决明与她都探询地看向艾登,但他摇了摇头,声音虚弱,“我不记得了。”
“也许黎疏眠知道,”云决明拿出了手机,“让我问问她。”
一如既往地,电话只响了两声就被接通了,会长没有追问云决明为什么会打来问这么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而是干脆地回答了——“他没有留在兄弟会宿舍,”她说道,“他喝醉了以后,有两个成员把他送回家去了。”
“你能确定他之后没有回来吗?”云决明失望地追问了一句,艾莉猜到了电话那头黎疏眠的回答,哀叹一声。艾登则从双手中把头拔了出来,专心致志地聆听着他们的对话。
“我能肯定,”会长回答,“因为我留到了最后,确保所有过来玩的中国女孩都平安回去了——你不会以为我把那么多同胞带到一个兄弟会宿舍里,就全然不顾她们的人身安全了吧?”
这个答案是云决明始料未及的,他愣了一愣,才干涩着嗓音开口了,“这里面,也包括唐泽茹吗?”
“唐泽茹?”会长愕然反问道,“她来了昨晚的派对?”
“还带了六个高中生过来跟我认识呢。”艾登从旁补充了一句,他的声音在电话里听上去一定很糟糕,因为会长足足沉默了两秒,才迟疑着询问了一句,“你还好吗,艾登?”
“我现在不想谈论这个话题,”他有气无力地说,“你确定你没有看见唐泽茹吗?”
“我很确定。”会长回答道,“而且我邀请女孩们过来参加你的生日派对时,特别注明了这个派对只允许成年的大学生参加。如果有高中生混进了这个派对,那她们肯定是趁被我发现以前离开的。怎么,唐泽茹跑到了这个派对上骚扰你了吗?”
“她干的可比骚扰过分得多,”艾莉也挤了过来,插了一句嘴,“我是艾登的妹妹,艾莉,顺便说一句——唐泽茹向校警察局报案,说艾登强煎了她。”
电话那头顿时安静了好一会。
“这不可能。”再次开口时,黎疏眠一贯冷静自持的声音也出现了波动,“这是不可能的事情。艾登喝醉了以后,就被两个成员抬上楼去休息了,我一直就站在楼梯口附近,为的就是担心会有哪个不识相的男人打算把某个女孩子带到楼上去,一直到我离开为止,上楼的都只有男性,没有女性,更别提唐泽茹了。”
“如果唐泽茹是被人带走的呢?”云决明问,“我们之前怀疑是杰森强煎了唐泽茹,但你说他喝醉以后就被人送回家了——”
“等等,我没搞懂,”黎疏眠打断了他的话,“如果唐泽茹是被别的男人带走并侵犯了,她为什么要告诉警察她是被艾登强煎的?”
“严格来说,她没说艾登的名字——”艾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