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虽如此,云决明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两双意味深长的眼睛,躲在摩肩接踵间悄悄转来,伴随着细细的窃窃私语,不怀好意地上下打量着艾登,仿佛要从他脸上挖出点什么似的,让云决明想起高中时那些霸凌者的目光——他们就像郊狼一样,双眼急切地在旁人脸上嗅闻着可乘之机,他们可以准确地分辨出欺负谁能带来最多的乐趣,是一种天然的本能。
这些学生也在嗅闻着艾登。
云决明大概能猜到背后的原因。
有个女孩在艾登的生日派对上遭到了姓侵,这个校方极力想要掩盖的消息,在唐泽茹投稿后飞快地在U大扩散开来。Yik Yak上一个星期累计了四十多条与此有关的帖子,脸书与推特上亦有人发声,询问谁去了那场派对,是否有人知道什么内幕,几乎每条下面都有上百条的回复。
然而,不知道是北美吐槽君上的投稿被翻译时有人会错了意,还是一开始就故意添油加醋,这件事传到美国人圈子里时,俨然就成了令人咂舌的“艾登的未婚妻在其生日派对上被性侵,艾登愤而撕毁婚约,学校为了遮掩丑闻不择手段”。
这种情况下,也无怪乎有那么多人都拿着奇怪的眼神打量着艾登——不过,就云决明自己上网搜索后找到的内容来看,绝大多数人都不太相信这件事,发帖的也都是在求证此事,还没有哪个人敢站出来信誓旦旦地说这就是真的,如果唐泽茹不再闹出什么幺蛾子,云决明估计,只要艾登和他的球队再赢得几场胜利,这件事的热度也就会淡下去。
但在华人圈子里,事情就完全不同了。
唐泽茹投稿被撤下的第五天,云决明就接到了高谏琦的电话,询问他知不知道有人在北美吐槽君上投稿了艾登生日派对的事。“对不起这么贸然打扰你,”她打电话过来时的声音听上去非常愤怒,“但我真的想知道真相——而且我也挺想找个正常一点的男人倾诉一下,不然我都要对这个世界上所有的雄性生物丧失信心了。”
“没事,你倾诉吧。”云决明柔声安抚着,高谏琦一直很照顾他的母亲,就这一点来说,他永远都会欠着她一份人情,“发生什么事了?”
“我想先问问,唐泽茹这事是真的吗?”
“她被侵犯这件事应该是真的,”云决明简单地把派对上发生的事情解释了一下,最后又强调了一句,“但侵犯她的绝对不是华人男性,发在北美吐槽君上的投稿也很有可能就是她自己写的。幸好及时在黎疏眠的要求下被删掉了”
“删掉了没用,”高谏琦听起来有点焦虑,“已经有人把图片保存下来了,现在各个微信群都在疯狂转发,都在议论这件事。而且有人根据投稿里面那段关键性的描述“内定为维尔兰德家的孙媳妇”,猜出了唐泽茹就是被强煎的女孩。”
“唐泽茹有没有亲自站出来说什么?”
“没有,甚至连她的小号也没说什么。”高谏琦说,“我觉得她可能根本不敢——你根本想不到现在华人微信群和朋友圈里都在说些什么,我都给看懵了。
“一开始,我是在一个二手闲置分享群里得知消息的。黎疏眠不在这个群里,唐泽茹在。昨晚有人把投稿发在群里,@了唐泽茹,问投稿说的是不是她,唐泽茹大号没说话,有个女孩倒是跳出来,说自己在派对上,没听说发生了这件事,而且黎疏眠也在派对上,有她在,是不可能有人出事的,结果群里就吵起来了。
“一开始还好,谈话基本集中在派对上,有些人在询问那个女生派对上的情形,有些人在相互安慰,有些人@唐泽茹给法律建议和处理建议。
“后来,有个人——我不确定她是不是唐泽茹的小号——发了条消息。让我看看,我截了图的,念给你听。
“「结合派对上来的都是中国女生,而且负责邀请的还是据说‘有她在是不可能出事’的黎疏眠,同时也是艾登的前任,简直细思恐极。我有理由怀疑她是故意让唐泽茹被强煎的」”
“这有可能是她的小号。她还说了什么?”
“她接下来又列举了一大堆看似很合理,实际上逻辑狗屁不通的证据,证明黎疏眠是有意的——比如,她明明知道兄弟会派对上容易出事,为什么还要邀请自己的同胞过去?还有些什么我一下子忘了,反正就是类似这种站不住脚的反问。
“她这条消息一发出来,其他人就跟复读机一样,刷了好多条‘细思恐极’,把很多以前从来没说过话的潜水群友都炸出来了。我说了两句为黎疏眠辩解的话,一下子被喷了七八句,什么‘就是有你这种盲目相信黎疏眠的人在,她才能这么轻易地给白人拉皮条’都出来了。我当时就气得退群了。”
“后来呢?”
“我退群以前,有个同样也认识黎疏眠的女生加了我,她给我看了另一个群的聊天记录——我这个二手分享群里好歹都是女生,那个群里还有男生,内容简直不堪入目。有了‘兄弟会’‘美国富家白人子弟’‘派对’‘下药’这些关键词,我怀疑那些男生都要颅内高潮了,简直就跟传销一样,你一言我一语的在群里说美国白人有多么瞧不起亚洲女性,亚洲女性在他们眼里就是发泄欲望用的母狗,甚至还说到白人喜欢亚洲女性就是因为她们某个部位很紧致,谁嫁给白人谁就是只跪在地上梦想舔民主爸爸的——算了,我都说不下去。反正就是在群里借机洗脑,说中国女生只能嫁给中国男生——可笑的是半句也没提‘中国男生只能娶中国女生’呢。”
“唐泽茹不是在投稿里说侵犯她的是华人男性吗?”云决明有些不解。
“他们才不会管这一点呢。他们只看到了能被他们利用的东西,那些不能被他们利用,统统一个字也不说。反正,在他们嘴里,那已经不是艾登的生日派对,而是兄弟会大型姓爱狂欢现场了,去的全是跪舔艾登和兄弟会的母狗。
“他们这么一说,还有哪个女生敢站出来澄清这件事?敢站出来说自己在那个派对上?那些男人还在四处打听,说要把参加派对的女生名单放出来避雷呢。最可怕的是,他们每说一句,都最少有三四个女生站出来附和,说什么‘但凡自爱一点的女生都不会想要去参加那个派对’,快给我看吐了,这帮人出来美国留学是在孔子学院里读的吗?小时候是吃传统女德指导书长大的吗?”
云决明听的愣住了,一时都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好,只能“嗯嗯”两声。
“那个微信群还挺大的,马上就满人了,从名字上看,是个留学推广群,我很怀疑后来被歪曲的消息都是从这个群里发出来的——本来,这个时候,大家判断这件事的依据就是一篇投稿,没有任何实质性的证据,比如说医院的验伤单,比如说警察给的回执单,等等,唐泽茹本人也完全没有回应任何@她的关心和疑问。至少在我看来,这时候应该等当事人出来自己发声,说清楚自己想要什么样的援助,同时给出受害人这一方所持的证据——诶,也不是说证明她到底有没有被侵犯,她如果给出了证据,至少大家也知道该怎么利用这些证据帮助她,对不对?而且这会,都还没有百分之一百的确定就是唐泽茹被侵犯了呢。反正我的意思就是,在当事人自己出来说话以前,肆意评价和揣测都是对受害人的伤害,也对整件事毫无帮助。
“但就在昨天,几个专门做留学中介的公众号已经跳出来,开始写些危言耸听的文章,把微信群里的聊天记录当成证据,写什么‘在美留学生亲自现身说法,论美国大学有多么混乱’,有几个甚至连唐泽茹和黎疏眠的照片都放出来了,一点码没打,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扒出来的。后来越传越玄乎,什么‘美国大学兄弟会有组织地给中国女性下药强煎,聚会上,这十件事千万不能做!’‘还想着把你的女儿送去美国念大学吗?你是把她送进美国白人的陷阱里!现在马上联系客服,咨询英国留学事宜,老牌绅士国,安全可靠!’都跑出来了。”
“吃人血馒头的人哪里都有。”云决明评价了一句,“这么好的商机他们当然不会放过。”
他接着又安慰了几句,但那都是后话了,至少高谏琦的电话让云决明意识到这件事可能会造成比他之前想象严重得多的后果——先前,他只考虑到了艾登的运动生涯前途会因此受到影响,根本没想到会长,还有其他参加这场派对的女生也会一并被牵连。黎疏眠或许想到了,所以她才会对唐泽茹没在投稿里给她的名字打码一事那么愤怒。
他好奇的是唐泽茹是否想过这些后果。
如果她对艾登哪怕有一丝了解,她就会知道艾登是个保护欲有多么恐怖的男人。唐泽茹可以用最卑鄙无耻的手段威胁艾登,用毫无根据的指控断送艾登的运动生涯,甚至是用恶毒的流言蜚语毁灭他的名声与荣誉,以艾登的为人来看,他都仍然有可能原谅她的所作所为,但只要碰了他身旁的人一根指头——即便是黎疏眠这般,仅仅是前女友,艾登也绝不会姑息。
“那么,一会我再来接你,”不知不觉,他们已经走到了犯罪心理学课的教室,艾登停住了脚步,“中午还是老样子,韩国甜品店?”
“还是老样子。”云决明点点头,注视着艾登冲他一眨眼,手指在额旁一并一挥。等他转身离开以后,他才从裤兜里掏出手机,时间是10:55分,通知栏仍然没有任何新消息。
找到自己惯常的座位,云决明拿出了电脑。索夫科瓦斯基教授喜欢踩点到,这意味着他还有五分钟可以利用。他先在微博上搜索了几个关键词,U大的名字,美国,强煎,女留学生,看了一圈以后没找到什么,接着便打开了脸书,慈善协会最近要办烘焙义卖,为了积攒慈善小时,他得登记自己作为志愿者的信息。
他刚一登录,点开U大的官方脸书页面,就看见首页第一条U大刚刚发布不久,宣传校曲棍球队的帖子下冒出了三四个中文回复。
“观光团到此一游。”
“来观光了。”
“啧啧啧。”
“前排占座,我看这学校要火。”
他正准备向活动滑去的鼠标一下子停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