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轻的一下。
像飞蛾拂过一般。
快得他哪怕醒着也无法察觉。
云决明说不清自己在这儿跪了多久,每当他想要更凑近一点,总会觉得艾登看起来似乎下一秒就会醒来;每当他稍稍后仰一些,艾登又似乎滑向了更深的舒眠,即便是一个绵长的吻也无法将他唤醒——因为云决明很清楚,那绝不会是真爱之吻,只会是一个被玫瑰所吸引的贫儿,情不自禁地将自己仍然沾着煤灰的嘴唇颤抖紧贴嫣红花瓣,那一吻不是唤醒,而是玷污。
可是,人怎能像他渴望艾登那样,深切地渴望一件存在的事物?有时候这种渴望如此强烈,几乎让云决明认为它才是维持自己生存下去所最需要的物质——比如溺死之人渴望空气,囚禁之人渴望自由,沙漠旅人渴望绿洲,强烈到可以冲碎任何理智铸造的栅栏,像被囚禁在岛上的拿破仑,被放逐到了那么遥远的地方,却仍然对法国具有无与伦比的号召力。
他最终屈从了。
然而,在渴望化为实质,成为落在唇上的一吻前,随之一同奔出的还有别的情绪——别的无法用心理学,也无法用生物学解释的情绪,整个人类文明形成的密码,仿佛都藏在这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中,千百万年,大师将它写成凄美诗篇,将它绘为永恒画作,塑成不朽雕像,每个哲学家穷其一生都想究明它背后蕴藏的逻辑。它被赋予了这么多意义,却轻飘飘地,比一只飞蛾的重量还要更轻,无声无息,比最深的夜色还要宁静,失色失光,比马里亚纳海沟的最深处还更要荒芜,但它的力量却举世无双,能让一朵鲜花绽放,能让春天在大地苏醒,能让微笑重新出现。
能在最后一刻牵住了云决明,使他最终颤抖吻下的,不过是艾登垂在床边的指尖。
这样就足够了。贫儿说。
像他这样的人——一只小小的飞蛾,从黑暗中破卵而出,拼尽全力只为找寻一丝火光——没有资格拥有美好。
但云决明仍然不愿起身,他唇边还留着炙热的触感,这偷来的一刻似美梦最深处的天堂,即便遥遥听见了闹钟的声音,却贪恋着不肯醒来。
艾登为何能睡得这么安稳?云决明忽地想到这一点。明天,他就要接受命运的宣判,云决明和艾莉一样,都以为他今夜会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不过,幸好,唐泽茹拒绝出席明日在U大召开的会议,至少艾登不必见到她,这是值得庆幸的一点。
在舆论逐渐发酵的这三个星期里,唐泽茹缺席了绝大多数的骂战,甚至都没有像疏眠所预料的那样,向女权博主爆料关键证据被U大给销毁了这件事。
她只出现过一次,发表了一次宣言。之后又消失了。
云决明认为,她的逃避多半是因为她没料到指控竟然会落在艾登头上,也没有想到这件事的热度会一下子上升到这个高度,慌了,不知道该怎么应对,担心自己继续发声不仅会使已经撒了的谎言悉数被戳破,还会让事态继续恶化,所以才干脆当起了缩头乌龟。
然而,她越是不说话,网友就越是怀疑,她恐怕已经被维尔兰德家或者是杰森家给“处理”了。
这其中,又以那些不断联系她,却没有得到任何回音的女权博主为甚。唐泽茹的沉默使得她们手上能拿来反驳网友的证据非常有限,也没有办法推动案件往下一步走。为了她的事与网友吵了一个星期架以后,甚至有部分女权博主也倒戈了,不点名地在自己的私人微博里臭骂了一顿唐泽茹,大意是觉得大家都为了她付出了时间和善意,结果她这么不负责任地玩失踪,弄得大家都很憋屈。妙的是,曾经为唐泽茹奔走求助,多方呼吁的好几个博主——女王的第一剑,瞎说女权,还有陈海鸥,都点赞了这条微博。
只有少数以穿山甲666的博主带头的女权博主没有放弃,大概是因为她们几个的诉求不仅仅集中在唐泽茹的案件上,也注重在保护女性留学生在海外国家的基本权益上。她稍后发起了刷“请U大正视中国女留学生强煎案”“请U大停止包庇特权人士”“中国女留学生也有权利”“U大用钱打发被强煎的女留学生”这几个tag行动。有许多女孩都响应了,她们把唐泽茹的讲述翻译成英文,制作了简单易懂的时间线,积极地在脸书和推特上四处奔走,不厌其烦地跟每一个好奇点进来问问发生了什么事的美国人解释,并请求在海外有一定影响力的华人博主帮忙推广此事,引起更多关注。
穿山甲666在发起活动时曾经明确在微博上说过,除非警察确认艾登就是强煎犯,她不会在刷的话题中带上艾登的名字。但随着这些话题的讨论度越来越高,越来越多美国人了解唐泽茹的案件详情,甚至还有两个在海外有一定人气的美妆穿搭博主公开在自己的视频里谈论了这件事情,呼吁身在美国的留学生都去声援。有一部分艾登的粉丝坐不住了,认为艾登的名字迟早都会出现,仍然会对他的名誉造成毁灭性的打击。
虽说他自己就是学心理学的,云决明有时仍然会觉得这一切难以置信——这些年轻的女孩竟然愿意为一个素未谋面,甚至都根本不知道她们存在的人疯狂到这个程度,仅仅是因为他的颜值和所谓的“完美人设”。更令他难以置信的是,虽说这些女孩打着“捍卫艾登”所做的事情,但正是她们的所作所为,将整件事推往了不可挽回的深渊。
高谏琦潜伏在好几个艾登的粉丝群里(她通过上贡由云决明提供的未公开照片而得以进入),她告诉云决明,有一部分粉丝认为她们必须做好反击的准备,一旦有人在外网上散播艾登就是嫌疑犯的谣言,她们就要立刻集体出动,放英文澄清的放英文澄清,刷“艾登是无辜的”“唐泽茹是个满嘴谎言的表子”等tag的要马上刷起来,英语好的可以对骂的要24小时在电脑前待命——然而,大约是这个消息在传递的过程中出了差错,艾登的名字还没被人提起,“艾登是无辜的”这个tag就率先出现了——还是发在翻译唐泽茹自述的推特下面。
这相当于是不打自招。
于是,一天后,10月6日,一则惊天消息在约州先驱报上刊登了出来——“著名橄榄球四分卫涉嫌在兄弟会派对上强煎中国女留学生”,里面详详细细地写出了强煎案发生的全过程,事后U大在这件事上的处理态度,唐泽茹的证词及当时派对上只有艾登这么一个华裔男性的事实,还有中国人为了支持女留学生为自己维权,在脸书及推特上刷tag,刷话题,刷回帖的行为。
报道上特别指出,他们会发现这件事的“真相”,就是因为那个“艾登是无辜的”tag的出现。
滑稽的是,在艾登的粉丝群里,这件事被定性为“穿山甲666博主及其粉丝得知反击策略后恶意提前放出tag并向小报爆料”事件。但经此一役,她们倒是吸取了一点教训,不敢继续在外网上发表什么评论了。
然而,不管这些粉丝们打算怪谁,这篇报道刊登出来以后,一切都无法挽回了。约州先驱报里列举出的种种证据,都如将耶稣钉在十字架上的长钉般,明明白白地把艾登挂在了罪人的祭台上。在美国,绝大部分艾登的支持者都是他的球迷,他们可不会因为他的脸或者他的家世就无条件地相信他。马上,就有人制作了“在调查结果出来以前抵制艾登·维尔兰德继续参赛”“禁止艾登·维尔兰德继续担任U大校橄榄球队四分卫”“抵制U大橄榄球赛”这样的话题。而且热度疾速攀升,几个小时后,云决明就已经瞧见有东海岸地区以外的用户前来留言了。
大部分U大的学生都认为艾登是无辜的,也有很小一部分球迷继续支持他,但仍有许多不友善的目光会突然在路上,教室里,甚至是停车等红绿灯时刺来,那已经不是嗅闻真相的眼神,而是不加掩饰的恶意——艾登的车子从那以后每天都会被扔臭鸡蛋,还有人在他的车后挡风玻璃上写了“强煎犯”两个字,致使艾登不得不搭乘云决明的车上下学。10月10日,U大在堪萨斯大学体育场对上松鸦鹰队比赛,中场休息时直接有观众拉起了横幅,抵制艾登继续比赛,差点引发球迷之间的恶斗,堪萨斯大学的保安及时请走了抗议的观众,才平息了观众席上的骚动。
那一场比赛,U大输得很惨,是自从赛季开始以来输的第一场比赛。
威尔逊校长坐不住了。
10月11日,一位ADP兄弟会新人被从兄弟会宿舍带走,U大对外宣称那就是强煎唐泽茹的犯人,他已经对所有犯罪事实供认不韪,同时U大所在的地方警察局也对其提出了公诉。
U大大概觉得这样就能平息所有舆论,让这场闹剧告一段落。
然而,就如之前所有企图让闹剧结束的行为一样,U大的做法,甚至都不能说是压死骆驼的稻草,简直就是一击猛地将骆驼拍死的板砖,直接导致了接下来迫使艾登不得不停赛的事情发生。
经历了这么多以后,为何他仍然睡得如此安稳呢,回想起过去三个星期发生的种种事件,云决明才倏然意识到,他似乎甚至没见过艾登曾因此流露出一丝一毫的痛苦——如果非要说的话,整整二十多天以来,艾登唯一一次外露情绪,就是U大将替罪羔羊推到前台上,让那个兄弟会新人承受所有责骂的那一次。
云决明轻轻叹了一口气。
下一刻,云开雾卷,黑暗中突然亮起一片星河,云决明惊得浑身一凉,一背的冷汗霎时冒出,差点就想要起身拔腿就跑,但是已经跪麻了的下半身却全然不听使唤——
眼前,艾登忽然睁开了双眸,静静地注视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