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莉从前并不知道。
她以为他在乎名声,人气,社交地位,校园里的受欢迎程度,在唐泽茹的污蔑爆发以前,也确实是这些虚无缥缈却又为每个美国人所在意的事物组成了艾登全部的生活,他就是风云人物,明星四分卫,校园里最受女孩青睐的男生,除此以外,他是谁,他想要什么,没人在乎,艾莉也不曾在乎过。
然而,今天下午,她坐在艾登公寓的地板上,看着面前的两个男孩相互丢着南瓜须,时不时作势要打碎对方的南瓜,又自己忍不住笑得倒在地上,还时不时用对方的白T恤擦手,弄得彼此身上都沾满了恶心的黄色汁液的模样。艾莉突然明白了一切。
“正因为,人们有一天会彻底遗忘他,我才希望在他的名字仍然弥留于你们记忆中时,以他妹妹的身份,告诉你们他是一个怎样的人。
“艾登,如果你在看这个视频,马上给我关掉,不然,我保证,这就会是你这辈子看过的最后景象。”
艾莉静静地等候了几秒钟。她知道艾登不会关掉的,但用这几秒钟想象一下艾登提心吊胆地盯着电脑屏幕,犹豫着自己该关掉还是不该关掉,既怕会突然有木马程序弹出来入侵自己的电脑,又抓心挠肺地想继续看下去的模样,倒也挺不错的。
“我不会用什么华丽的辞藻或比喻去形容艾登,维尔兰德家的文学基因全被艾登继承了,我从小写作文就不如他,这也是为什么我特别痛恨我的爷爷奶奶把我和艾登送去了同一所私立中学就读的原因——否则我就可以把他的作文全都偷过来,轻松应付我的英语课,而不必忍受老师喋喋不休地:‘你是艾登的妹妹,而你写出的就这么个玩意?’
“我也不想用事例一一列举,这除了能让此刻还在屏幕前死心不改地继续观看这个视频的艾登得意不已以外,没有任何好处——而且,让我的哥哥得意不已,对我来说也算不上是什么好处。你们都看到了网上流传的U大校董会议视频,你们也都看到了艾登最后竖起的中指,我觉得那比我可能列举出的一百个事例都要更有力地说明了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我只想说,我的哥哥,艾登·维尔兰德,是个伟大而又宽容得不可思议的男人。”
当她今天下午不知所措地捧着那个巨大的南瓜,毫无头绪自己要刻什么的时候——
“嘿,艾莉,”连头发上都挂着几缕南瓜的艾登冲她打了个响指,“你怎么还没开始?你不知道要刻什么吗?”
“你挑的这个南瓜太大了,”她那时冷冷地说道,“我不确定自己应该刻一个巨大的鬼脸,还是该把这个南瓜还给灰姑娘的好——你的确知道把她的南瓜车偷了,她今晚就没法和那个自己只见过一面的王子私定终身了,对吧?”
艾登没理会她的讥讽。
“我觉得,爸爸和你肯定会齐心协力地雕刻出小美人鱼图案的南瓜灯——所以我特意给你挑了一个比较长的大南瓜。”
艾莉一愣。
十年过去了,这是他们第一次心平气和地谈起父亲,不掺杂他令人难以接受的去世,不提及他扑朔迷离的谋杀案,自然亲切地把他称呼为爸爸,就像他仍然活着一般。
她以为这一天永远不会到来。
她以为艾登永远不会原谅她。
有时候,艾莉自己都分不清楚,十年来她对艾登超越一切,填满了她人生所有沟壑,就像太阳一样无处不在地注视着她整个世界的痛恨与愤怒,究竟是因为他拙劣地试图替代父亲的行为,还是因为她心中明白哥哥也恨着自己,为了不让那恨意显露的一刻压垮自己,她宁愿自己先挑起战争,便能说服自己之后所有艾登的反应都是由自己而起,而非因为自己害死了父亲。
“你说对吧,Ming,这个南瓜特别适合刻小美人鱼。”
云决明正从自己的领口出掏出一块刚刚被艾登以前四分卫的精准手法丢进去的南瓜,闻言抬起头。
“是的,”他温柔地笑了起来,神色令人安心,就像他已经知晓了艾登与自己之间长达一生的漫长纠葛与拉锯,而他悄悄地分开两只互不相让的手,同时握在自己的手心里,“确实特别适合。”
“当然啦,我觉得无论你刻什么,爸爸都会很喜欢的。”艾登说,又埋头继续给自己的南瓜扎点,他和云决明——大概是不觉得他们如今同居的这种气氛已经无限接近于一对新婚燕尔,甜蜜无比的夫夫——竟然决定要一起雕刻配对的南瓜,艾登雕刻皮卡丘,云决明雕刻伊布。
他们决定一边一个,把南瓜放在门口展示——晚上没来多少孩子讨要糖果,艾登觉得是自己把公寓装饰得太恐怖了,而艾莉严重怀疑这跟他们搬进来那天的指示以及门口的“情侣南瓜”,有分不开的关系。
“他一直都说,等艾莉长大了,可以雕刻南瓜了,她的作品一定会让我们自愧不如,只敢把南瓜展示在自己房间里的。”艾登又补充了一句,一边说一边手上掂量了一下一块刚掏出来的带籽南瓜须。艾莉呆呆地坐在那儿,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像往常一样犀利的反击,还是说点什么表示她明白艾登愿意原谅自己的话——他几乎从来不与自己分享那些他和父亲单独享有过的回忆,就像那是最后一片留有父亲音容笑貌的相片残片,而他紧紧攥着,生怕被自己也一同夺走一般。
如今,他摊开了手,让自己也一同看见父亲残留的一丝温暖。
下一刻,“啪”的一声,那块南瓜不偏不倚,正中她的胸口,原本洁白无瑕的T恤霎时间就像猛地盛开了一朵向日葵。
“——而我告诉父亲,如果是那样的话,我们就只要不停地向你丢掷南瓜就好了。”
被她咬牙切齿地怒目而视的艾登,笑嘻嘻地说道。
“我的哥哥,他永远愿意看到人性中最好的一面,他会原谅任何人,哪怕是唐泽茹那样卑鄙无耻的小人。”
艾登这辈子绝对不会原谅的,估计只有亲手杀害了父亲的凶手。
以及任何试图帮他遮掩罪行的人。
“我知道有很多人对这样的性格不屑一顾,我知道有不少人关注我就是因为我敢说,我言辞犀利刻薄,骂起人来毫不留情,让你们观看视频的观感极佳,好像自己现实中憋屈的生活也同样出了一口气似的。
“但我们,不,不止是我们,这个社会,这个世界,更需要的,是我哥哥这样的人。
“一味的怒骂和仇恨不能解决任何事情,我知道有许多人都公开地在社交网络上辱骂唐泽茹,恨不得把她的祖宗十八代都一起拎出来跪在地上受辱——个人来说,我乐见其成,甚至恨不得凑上去再加一脚。但事实上,我知道这对事态的发展没有任何用处,反而只将大家的吸引力从真正需要帮助的那些女孩身上转移开来。
“从今往后,我不会再做任何美妆生活类的分享了,这将是TAA的最后一条视频。
“我以后会将我的精力,时间,还有金钱全部都投入在我和黎疏眠共同创立的SlienceNoMore.com这个网站上,它致力于帮助美国及中国在校园内遭受任何形式的性骚扰,性暴力的青少年,为他们提供安全,匿名,高效有力的法律援助及经济援助。它最近正在进行的一项活动是为起诉U大ADP兄弟会成员性侵的那一百多位女性提供律师费用的援助,我们已经与全美各地法学院毕业,并且有志于投入相关法律领域的未来女性律师取得了联系,希望能与她们合作,联手打败或许是美国庭讼历史上金钱能找来的最强大的男性律师团体。是的,这将是一场无比艰辛,也无比困难的战争,也许未来会与OJ杀妻案,蒂莫西恐怖袭击案,并列成为‘世纪之案’,也许我们会黯然战败,匆匆在课本上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留下一个脚注,就此退出舞台。
“但至少,这是这场旷日持久的舆论游戏中,最应该被铭记,也最应值得让人们为之奔走努力的事物。”
艾莉难得地露出了不带讥讽的淡淡笑容。
“最后,我只想说,终其一生,我都在逃避我作为艾登·维尔兰德妹妹的身份。
“然而,这恰恰是我人生中,最值得骄傲的一点。”
说完,她站起了身,只给摄像机留下了一个远去的身影。
昏暗的房间里,唯一的光源就是放在床头柜上的那个南瓜,在透出的明亮焰火中,可以看见阴影描绘了一个背影伟岸的男人,他左右手都各牵着一个孩子。左边是男孩,个子高一些,右边是女孩,身形娇小不少。他们似乎都相互望着彼此,手握得紧紧的,笑声咯咯地从遥远的记忆传来,伴随着南瓜相互投掷的声音与兴奋的尖叫声,没人能把他们分开,即便是烛火熄灭以后,即便是南瓜腐烂以后——
即便是无可逆转,无法追悔,无以避免的死亡发生以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