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叫什么名字?”
“云美华。”
“她会说粤语吗?”
“她会,但是有很重的外地口音。”
那女侍应生点了点头,看来是确认了Ming的确没有撒谎,“我十一点半下班,”她说,“烟盒里有我的电话,你们找个远点的茶餐厅等我。”
Ming那时候猜到了他会从对方口里听到什么吗?艾登思忖着。
大概没有,否则他可能会选择直接离开。
“该去换衣服了,”总算刮完胡子的他温柔地提醒了Ming一句。从Ming今天早上叫醒自己的时间来看,他有理由怀疑Ming可能彻夜未眠,不过,话又说回来,他自己也因为把大部分时间花费在仔细聆听Ming的动静上,一点儿都没睡好,“每个人都说大都会博物馆花上一天的时间都看不完——更别说我们中途还得出去接疏眠——早点动身,我们就能赶在它刚开馆的时候就进去参观,多看几个展馆。”
大概是想到马上就能去大都会博物馆参观,Ming的神色明朗了不少,他低低地应了一声,转身折回房间里——哪怕就是在昨晚那样心事重重,神思恍惚的状态下,他都不忘把他今天要穿的衣服拿出来挂在大衣架子上。背对着走廊,他正要把睡衣脱掉——艾登悄无声息地走到了洗手间门边,借着电视的声音掩盖自己突然变得急促的呼吸声,静静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幕。
两个男人,他有的Ming也有,Ming没有的他也没有,看看又何妨?艾登心想着,然而他却滑稽地感觉自己正在偷看一个女孩换衣服——在人类最原始,也最蠢蠢欲动的偷窥欲得到满足的同时,又有一种正在悄悄偷吃禁果般的刺激。这不就是普通的男性身材吗?艾登在心里嘲笑着自己,有什么好看的?不就是……不就是……
不就是从纯棉睡衣下慢慢滑出的紧实腰身,略微从肌肤下突起的脊椎,稍微能瞧见一点点拉起的肌肉,只是太瘦。
不就是从纯棉睡裤里缓缓挺出的修长大腿,覆盖着一层些微的汗毛,线条平直顺滑,不必担心用力掐上去会伤到对方,相反却能深深扣紧结实的的肌肉,手感更好。
不就是被包裹在黑色棉质面料里的浑圆——
艾登突然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在盯着看些什么。他一直都是一个非常绅士的男性,虽说他二十七任前女友当中有不少都身材火辣,而且无惧于向全世界展现她们傲人的曲线。但他从来没有用这种仿佛狗熊在打量一颗硕大滴蜜的蜂巢般的眼神,打量过她们当中的任何一个。自己这是怎么了?他强迫自己把眼神转开——这倒是不难,因为Ming已经换好了裤子——难道是他太久没交女朋友了,任何一个半倮的屁股都能让他心漏跳一拍?
这个古怪而且令艾登不安的想法一直到他们走下出租车,站在了大都会博物馆前,才真正被驱散——天空在博物馆后方凝聚了一层铅灰色的怒容,让整座大理石建筑看起来仿佛是在惊涛中耸立的磐石,又恍如分隔瑰宝与昏夜间的长城,那一根根气势磅礴的圆柱撑起了从远古至今一座座倒塌在战火与天灾中的墩墙,守护着从后抢出的无数艺术珍品。Ming站在建筑外看了好一会,又拍了不少照片,这才跟艾登一起站在了排队进馆接受安检的队伍里。
“我们应该先看哪个展馆?”他非常兴奋地问道,看来这次参观同样也暂时驱散了他心上的阴霾,姑且用艺术的高歌掩住了他的耳鼻眼喉,昨夜的种种情形被他丢在了博物馆的台阶下,但艾登很肯定他们离开博物馆时Ming又会将其捡起来,“你比较有经验,艾登,你来决定。”
“我们可以先看看希腊和罗马艺术展厅,”艾登说,他倒是想一开始就带Ming去看大都会博物馆最为出名的埃及展馆,但演戏要演全套,在黎疏眠下一条借口抵达以前,他都得假装自己做好了随时离开博物馆的准备——而埃及展馆怎么着也要花上两三个小时,“等我们和疏眠汇合以后,就可以一块去看埃及展馆了。”
“听上去不错。”Ming语气轻快地说道。
博物馆此时才刚刚开门,排队的人寥寥无几,他们很快就通过了安检,由于他们是约州的学生,博物馆只会象征地收一点“建议捐赠款”。不过,出于对大都会博物馆的热爱,艾登直接递给了对方两百美金,换回了两张票和两张贴纸,他转身去找Ming,想把贴纸给他贴上,就瞧见他站在入口大厅展示的那尊阿蒙涅姆赫特二世的青铜雕像前,如痴如醉地望着,从各个角度拍着不同的照片。
“您想知道这尊雕像的历史吗,云先生?”
艾登蹑手蹑脚地走到他身后,一本正经地问道。
Ming起初吓了一跳,估计真的以为是博物馆里的解说员来揽生意了,“不,不需——”话在他嘴里说了一半,就止住了,Ming一转头看见自己,便立刻明白了这个笑话,也装出了一副严肃的模样,“那当然,”他也换成了英语,装出了一副趾高气扬的样子,“我付你一个小时五百美金可就是为了这个。”
“咳咳,”艾登清了清嗓子,大厅里集中了不少游客,已经有好几个人听见了Ming那句“一个小时五百美金”的话,转过头来震惊地看着他,“这尊雕像约莫是公元前1919年至1885年左右制作的,它重达19845磅,换成您更熟悉的重量单位,就是足足九吨,当初把它运到大厅这儿,并使它能够直立起来,就用了两台吊车。它原本属于柏林埃及博物馆——著名的纳芙蒂蒂胸像就是柏林埃及博物馆的象征性馆藏——在2011年被出借至大都会博物馆,将会一直在这儿展览十年。”
他用的是非常标准的广播腔调,周围有不少游客都好奇地围了过来,上下打量着他。艾登还听见人群里有个年轻的女孩跟她的同伴窃窃私语,问什么样的解说员要五百美金一小时,是不是艺术学院里的男模特出来兼职了?差点让他笑出声来。好在他及时维持住了表情的严肃,又继续说了下去,简要地介绍了一番阿蒙涅姆赫特二世的身世,包括这尊雕像后来是如何不幸地被拉美西斯二世篡夺,甚至为此修改了面部结构以后,他又转向了艺术点评。
“正如您所看到的那样,这座雕像的双臂非常僵硬地紧贴着躯干,双腿则以一个正常人绝对无法做到的姿势,扁平且呈九十度水平紧挨着底下的青铜座椅——这并非是因为古埃及的艺术家不懂得人体构造,或者是透视,或者是一些基本的人体雕塑技巧,实际上,古埃及艺术家是这方面的大师,后来希腊及罗马的艺术家正是从他们的手中继承了这一点。”
艾登眉飞色舞地说着,用手虚指着这比他足足高出差不多一倍的雕像上游客难以注意到的细节。
“他们故意将雕塑塑造成这种古怪的模样,是因为当时人们就是如此看待古埃及的皇室成员的——理想,完美,高大,每一寸的肌肤和每一寸的肌肉都是当时公认最出色的比例和形态,充满了神性,”他忍不住瞥了一眼Ming,他的腰,腿,还有——“通常被选中为国王工作的工匠都会预设好一个雕塑的模式,往后所有的工匠都会遵守那个模式为皇室成员制作雕像。由于这些雕像在当时的用途并非是作为艺术品展示,而往往是在神庙中展示,所以所有的雕像都是面朝前方,双眼直视或微微俯视。他们统治上下埃及的正统性通常都由雕刻在王座侧面的符号所表现。”
他这番深入浅出的解说讲完,周围环绕着的二十多个美国人都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还有人轻轻地鼓了鼓掌。艾登优雅地向大家鞠了一躬,“很抱歉,”他说道,“我也想继续跟你们讲解其他的艺术展品,但我只能为这位先生工作——接下来的一整天里我都属于他。很高兴为你们讲解阿蒙涅姆赫特二世雕像的历史,再见!”
说完,他便憋着笑,跟在Ming身后离开了,他们一路绷着脸走到希腊与古罗马展馆的门口,才吃吃地笑弯了腰。“你再走慢一点,”Ming说,“我看就该有人过来找你要名片,以后指定你的解说服务了。”
“至少这证明了要是我哪天花光了自己的信托基金,还是能找到一份报酬非常不错的工作的。”艾登说,“还好我还记得上次来玩的时候听到的解说,”实际上是来博物馆以前他临时大量恶补的艺术史知识,不为别的,就是为了能充当Ming的私人解说员,“不然要是在那胡诌一通,被人揭穿了那可就尴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