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登和Ming是最后一批离开大都会博物馆的游客。
他们走出大门时,已经是晚上九点多了。
身边寥寥几名同样留到最后的游客都直接搭乘电梯前往地下停车场,只有艾登和Ming站在博物馆的大门前,他们两个都穿着黑色的大衣,竖着领子,因为寒冷而将双手塞在口袋里,大概是因为在博物馆里待了一整天,没喝水也没吃饭,看着十分疲累的Ming遥望纽约街道时竟然多了几分罕见的桀骜不驯,让艾登恍惚觉得他们两个似艾伦·金斯伯格与卢西安·卡尔,他们还在哥伦比亚大学共同念书的时候,偶尔也会去大都会博物馆消磨上一整天的时光。
从人行道向上看去,纽约的天空永远都不是黑暗的,无数的投射向上方的聚光灯,如同繁星般点点的航标障碍灯,快速闪动滚放的广告牌,闪闪发光的招牌,川流不息的车灯,将原本早该入夜的星空映成了淡淡的紫色。光秃而奋力向上伸去的枝干犹如附在夜空上的毛细血管,交辉相映的霓虹灯在睫毛上吹出七彩的光晕。地面很湿,艾登和Ming两个人小心翼翼地抓着滑溜溜地栏杆走下台阶,一滴冰凉突然落在他的鼻尖上,艾登愕然抬头去看,才发现天空簌簌地落着细小的,如同雪花球里一摇即起的白色颗粒般的雪花。
“下雪了,Ming。”他轻呼道,“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
“好冷。”Ming缩了缩脖子,孩子气地抽了一下鼻子,把几颗雪从脸上抹去,“我们赶紧回酒店吧——希望餐厅还开着。”
“不要紧,”艾登说,街道上到处都是紧紧地相互搀扶着的情侣,家人,步履艰难地在湿滑的纽约人行道上穿行着,让他莫名其妙地多了一点底气,伸手扶住了Ming的胳膊,“就算酒店的餐厅关门了,我们也可以叫工作人员帮我们点披萨或汉堡——纽约市的好处就在于此,这种天气下要给的小费是天价,可是只要出得起,就总有人会愿意干。”
然而,他们根本打不到的士,每一辆飞驰而过的黄色轿车都显示“载客”,而手机上的优步则显示在这样的天气下叫一辆车需要等待足足一个多小时,“那只能这样了,”艾登耸了耸肩,他们只在马路上待了20分钟,原本细小的雪粒就已经化为了蒲公英绒般的飞雪,夹着一点冰冷的雨滴,地上开始积起一层薄薄的淡雪,天气变恶劣的速度让艾登觉得有些不安,他想起了今天早上天气预报里的暴风雪警告,“我们只能去搭地铁了。”
他拉起了云决明的手——这个动作在雨夹雪的寒冷天气中仿佛再自然不过,不会使人联想到任何旖旎的情感或是不恰当的关系,仿佛只是两个相互取暖,相互偎依的小兽——他们快步穿过一个又一个低着头急匆匆赶路的纽约人,没人多打量一眼他们,艾登手心里的手指冰冷,僵硬,Ming试图抽了几次,都被他用力地捉住了,艾登不想放手。
“别走散了,”Ming第四次想要将手抽回去时,艾登才回头不满地嘱咐了一句,纽约夜永不落幕,此时街道上仍然人头攒动,“下雪的时候手机容易没信号。”
“我们都是成年人了,”Ming抗议地说道,虽说他汗津津的脸说明他一点也不适应纽约街头繁忙的人群,“就算我跟你走散了,我也知道该怎么回去酒店。”
“成年人会在博物馆逛得忘记吃饭了吗?”艾登把他拉得离自己更近了一点。Ming自从进了博物馆以后就挪不开眼睛了,站在每件展品前津津有味地听着艾登的解说,简直就像是现场在上一节艺术史课一样。艾登又不是专业的,哪能在没有小抄的前提下做到每幅画每个画家都说得头头是道?还好之后来了一个欧洲旅游团,为首的导游一直在用西班牙语飞快地介绍着博物馆里的各类展品,艾登一心二用,现学现卖,倒也像模像样。实在想不起来又没能偷听到的,他就借口要上厕所,躲在隔间里用手机查找。
与现代艺术博物馆不同,Ming对具有厚重历史背景的文物的兴趣比抽象的,含义不明的当代画作要大得多——“我以为我完全对历史和艺术不感兴趣,”当他跟在艾登的身后,穿行在原样从埃及搬运来美国的丹铎神庙中时,轻声说道,“至少我以前看书的时候,对那些枯燥的文字描述,还有一张张死板的照片完全不感兴趣。不过,也许是因为可以亲眼瞧见这些古老的遗迹……那种震撼,我觉得我可以在这儿待上一整天,就瞧着这些迷人的展品,想象着几千年前的人们是怎么无中生有地创造出这些伟大的艺术的。”
“丹铎神庙距今有2025年的历史,”艾登补充说明道,“相当于一座建立于西汉时期的宫殿完好无损地保留到了今天,这是一件非常难得的事。”
“这算什么,以后有机会,我带你回国去看兵马俑,”Ming骄傲地翘起了嘴角,“兵马俑的历史比丹铎神庙长,而且规模也比丹铎神庙更大——我们还可以去西安博物馆,让你真正见识一下中国古代文物的美,绝对不输于这儿的任何一件展品。”
“那云先生还想听听历史不那么悠久的丹铎神庙的故事吗?”艾登问道,冲他眨了眨眼。
“当然要听,五百美金这么昂贵的价格可不是白给的。”
“是的,有这个价格,您让我当场在丹铎神庙跳脱衣舞都行。”
“要是你这么做了,埃及的法老今晚恐怕就要来你梦里诅咒你了。”
“或者,也有可能是女法老看上了我的肌肉,”艾登笑嘻嘻地说,“想给我她的联系方式,好死后再约。”
“男法老也有可能啊。”这句话冲口而出,Ming刹那间脸涨成了鲜猪肝色。看上去,要不是那条环绕着丹铎神庙,象征尼罗河的人造河很浅,他现在就想跳下去淹死自己,“我的意思是说,男法老也有可能看上了你的肌肉,想让你死后给他们当保镖。”他结结巴巴地辩解道,艾登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他就转身随着那群欧洲旅游团,一起走进了丹铎神庙的内部参观去了。
从那以后,艾登心里就有了某种异样的感觉。
他们就像两个各自心怀鬼胎的陌生人,默契地结伴参观了整座博物馆,一个说,一个听,插科打诨相互调侃一如既往——然而,没有谁提起要出去吃饭,没有谁提起该买支水喝,甚至谁也没提起来应该前来与他们汇合的黎疏眠,仿佛只要能一直保持这个状态,在丹铎神庙前发生的那一幕就绝对不会再次被提起。
只除了艾登一整天都在反复揣摩着Ming的那句话。
他在暗示什么?他发现了什么?他想到了什么?
直到保安过来有礼貌地告诉他们还有十五分钟就要闭馆了,他才突然想起看看手机上的消息,发现黎疏眠中午就发了消息过来,说因为纽约和约州即将迎来一场非常罕见的大型暴风雪,所有的火车都被取消了,她过不来。
他一关上手机屏幕,就立刻把黎疏眠抛在了脑后,她的借口只在他脑海里存在了微不足道的五秒钟,他仍然在回味着那一刻,回味着那一刻Ming慌张而躲闪的眼神,回味着他短短那句话背后的意味——
艾登知道Ming并不是gay,他喜欢黎疏眠到了一种无可救药的地步。
但男生之间不会随便开这种玩笑,即便开了这种玩笑也不会瞬间便窘迫得想要转身就走,做贼心虚,只能因为话里有一部分是真的。
“你也没提要出来吃饭的事,”Ming说道,为了避开斑马线上横冲直撞,想赶在绿灯结束以前穿过马路的行人而被迫紧紧贴着艾登,然而,饶是如此,他还是注意到了Ming刻意保持着的那一点若有若无的距离,就像他并不想碰到自己一般,“我以为你不饿……加上博物馆里确实有很多值得一看的展品……我都忘记了有肚子饿这回事了。”
这话刚说完,他的肚子就非常响亮地应和了一声。
“你想先在路边买个三明治垫垫肚子吗?”艾登指着街拐角的一家面包烘培店问道,“回到酒店以后,吃的可能要花上一个多小时才能送过来。”
“也好。”Ming狼狈地用手挡着呼啸得越来越猛烈的寒风,大颗大颗的雪花粘在他的头发,眉毛,睫毛,衣领,还有袖口上。他忙着把湿漉漉的雪花从自己身上拂下去,没防备被一个带着兜帽不管不顾地向马路冲去的矮个子男人撞了个趔趄。艾登见状,也顾不得那么多了,不由分说地用大衣的一侧将瘦小的Ming一把裹进自己的臂弯,另一侧则拉高了领子,顶着几乎是黏腻地从天空往下抛洒的糖霜一般的厚重雪花向前走着。当他们两个踉踉跄跄地冲进面包烘培店时,里面正擦着桌子的女店员吓了一大跳,尖叫了一声,立刻举起了双手——大概是因为艾登和Ming都把围巾拉到了鼻子上面,免得被雪冻得直流鼻水的缘故。
“不不不——”艾登慌忙摆着手,“我们不是来抢劫的,只是想买两个三明治!”
店员半信半疑地瞪着他,橱窗外人来人往,有不少人都躲在商店的雨棚下躲避着大雪,但没有一个人走进这家店——艾登再定睛一看,才突然发现窗户那挂着的“营业中”牌子转了过来,“营业中”的那一面正朝里,很明显已经打烊了。
这个时候再辩解自己忙着躲雪,根本没瞧见这间店关门了就显得有点欲盖弥彰了,艾登迅速换上了自己最可爱,最无辜的笑容,摊开了手,“你什么时候见过亚洲人抢劫商店,”他问道,“我的意思是说,你的第一反应不是应该把我们当成走错门的外卖员,或者是迟到的IT修理人员吗?”
那个穿着红围裙的女孩仍然无比惊愕地瞧着他,一旁的Ming也配合着做出了摊手的动作,好似在向她展示他们两个手上没有枪。三个人就这么僵持了一会,才听见女孩怯生生地冒出了一句话,“你们想干嘛?”
“这个嘛,”艾登挠了挠被融化的雪浸得湿透的头发,他突然觉得在暴风雪中冲进一家店的情形很熟悉,却又一下子说不出来在哪见过这个桥段,“我们一开始只是想买两个三明治——”
“我们饿坏了,今天一整天都没有吃东西。”Ming补充道。
“——主要是因为我们去参观大都会博物馆,看得入迷了,压根忘记了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