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回酒店再点餐要等很久——”
“——我们急着想买两个三明治吃。”他们默契地完成着彼此的句子。
“但是既然这家烘培店关门了——”
“——我们这就离开。真的很抱歉把你吓着了。”
“其实我还有挺多做三明治的馅料剩下的,过了今天都得倒掉。”那个女孩开口了,看起来完全冷静了下来,“只是因为广播里一直呼吁人们赶在暴风雪把路堵住以前赶紧回家,我的经理也给我发消息说我应该早点回去,我才这么早打烊的——不过,与其让那些肉丸,培根,生菜统统喂给我的狗吃……”
她转身要走进后厨前还是不放心地打量了他们两眼。
“这间店可是有24小时不间断的监控的,”她说道,“而且收银台和报警系统相连。”
“好的,”艾登点了点头,“我会谨记在心的。”
那个女孩转身进了后厨,一声清晰地落锁声响起,表明她把通往后厨的门给锁上了,只留下艾登和Ming两个人站在昏暗的光线里。
“坐下吧,”艾登指了一张桌子,“她还没有清洁这一张呢,我们不算给她添麻烦。”
“要是疏眠跟我们在一块,”Ming小声说,“我们几个肯定不会被女店员认为是抢劫犯。”
“是啊,”艾登淡淡一笑,“但那样我们就失去了一个非常精彩的,值得在每一年的圣诞大餐时分享的好故事了,不是吗?”
这句话禁不住把缠绕了他一整天的思绪又带了回来。
Ming对黎疏眠的感情是显而易见的,那他为什么又会因为那样一句话而失态呢?
也许他察觉到了什么,某些连自己都还没有察觉到的事。
那种异样的感觉卷土重来,就像在线轴上摸索着一段开头,只要揪住那个线头就能抽丝剥茧地揭露出沉沉丝线下隐藏的秘密,但他的双手徒劳地寻觅着,抚摸着,指尖一点点地从自己心尖上辗磨到底,却每每在感受到线头存在的刹那就让它溜走,始终没能抓住。
“你知道,如果此刻这是一部电影,我们两个恐怕就走进了某个凶杀现场,那个穿着红围裙的女店员实际上是一个冷酷无情的女杀手,在后厨里躺着四五具尸体,”Ming又再次开口了,“下一刻,突然爆炸的瓦斯会一下子毁灭整间店面,而我们两个会成为两具无名碎尸,要过一个一个月法医才能勉强在分辨并拼凑出哪些部分是属于你的,哪些部分是属于我的。”
艾登突然笑了起来。
“我还以为你会跟奶奶一样,说呸呸呸呢,”Ming见状也笑了,“我说的确实挺有道理的,不是吗?一般电影的套路都是这样的。”
艾登根本没去想Ming的描述在现实或电影中发生的几率有多大,他只是猛然觉得——倘若说人必有一死,只是早晚,那么在这个漫天飞雪的夜晚发生,好过在他人生任何其他时刻发生,光是回想着适才用大衣裹着Ming冲过马路的情形,就让他的心欢欣地跳动了起来,有那么一二刻,他似乎都能通过自己的棉布感受到Ming的心跳,砰砰地在他自己耳边响起,而他自己的心脏早就如同一台直升机一般,呼呼地在胸前里打转尖啸。他与许多女孩做过比那亲密得多的事情,有多亲密得多的身体接触,但就在那短短的几秒里,他觉得没人能比Ming更亲近,更亲切,更无法分离,如果这就是一切的终点,那也很好。
后厨的门砰地打开了,那个女店员走了出来,率先打量着的就是收银台和收银台后边昂贵的咖啡机,确认目之所及没少了什么需要报警的值钱玩意以后,她才松了一口气,“你们的三明治,算是店里请的,”她说,走上来将两个巨大的纸包递给了艾登,看那分量,他们今晚估计都不必再叫外卖了,“如果喜欢吃的话,欢迎明天在正式的上班时间过来品尝——”
“一定一定。”艾登点着头,“祝你有个愉快的夜晚。”
“你也是。而且别再闯进其他挂着打烊牌子的餐厅了。”
“我保证不会。”
“等我给你一个保温的袋子,”艾登转身刚要走,那个女孩又叫住了他,“你这样拿在手上,不出五分钟三明治就该冻透了,酒店的微波炉会把三明治里的汁水全部榨干,口感会变得很糟糕。来,把它们放在这里面,它们能相互保证彼此的热量,至少能维持20分钟——你们的酒店不会在布朗克斯或者布鲁克林那么远的地方吧?”
“不,就在时代广场附近。”
“那就够了。”女孩点点头。
艾登回过身,发现Ming已经先离开了,他赶忙追了出去,才发觉对方就站在人行道上——雪越来越大,几乎像是密集的纸片雨一般纷纷扬扬地落下,街道上的行人少了一大半,不是已经躲进了楼宇里躲避风雪,就是已经跑进了地铁站,Ming的头顶与肩膀上全被染成了雪色,双手插在兜里,淡淡的笑容里仿佛结了霜,“怎么这么久,你在问那个女孩要电话号码吗?”
不,我没跟她要电话号码,我不会再随便要任何一个女孩的电话号码了。
这是艾登应该回答的话,却不是他想做的事。
所有的一切——他曾经想不通的一切——突如其来的冲动,不切实际的幻想,自欺欺人的谎言;Ming慌张扭开头时的慌乱与不安,睡衣下若隐若现的结实腰身,悄无声息走过地毯的赤倮脚面;橄榄球场上近在咫尺的遥远凝望,在指尖翻转松开的领结纽扣,转身搂住Ming时响彻耳际的轰鸣心跳;粘在唇上的漏斗蛋糕,若有似无落在指尖的轻触幻觉,被拉长得不可思议的缠绵亲吻,在这一刻化为苦涩又甜蜜的洪流,推着他一步又一步地向前走,新鲜的融雪混杂着鞋底的泥泞,似缓缓向前翻涌的波浪,洗刷出沙滩下埋藏的宝藏,如此简单,又如此直接。
他终于明白了。
如果没有那个笑话,如果没有今天早上Ming不同寻常的表现,他也许会一直这么蒙骗自己下去,他是有二十七任前女友的人,怎么可能会爱上一个男人?不管他对Ming的感觉是什么,都只不过是友谊——而超出友谊的那些部分太多太深,如包裹着一叶扁舟的浩瀚大海,他只把它当成理所应当存在的环境的一部分。
Ming察觉了,他可能早就察觉了,所以他三句话不离黎疏眠,所以他克制地保持着身体的距离,所以他不小心说漏嘴后尴尬地转身离开。
他想划清界限。
而艾登却只想——
走上前,在这个大雪纷飞的纽约街头,深深的吻住他,再也不要分离。
如果这就是一切的终点,那也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