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ing的手心里全是冷汗,额头很烫,四肢却湿冷得像一截刚从沼泽里拖出的腐木,艾登轻松就将他抱了起来,感觉他还不如自己平时健身时使用的杠铃重。关车门,开门,用脚推开兴奋得不行的洛克希,上楼,进房间,脱衣服,艾登的动作轻柔迅速,他心中此刻只有焦急,赤身倮体的Ming也无法激起一丝青欲,他拿来了一套新的睡衣——也是他送给Ming的圣诞礼物之一,洗了还没来得及穿——给Ming换上,再给他盖上厚厚的被子,房间里的暖气是一直开着的,但艾登不放心地又往上调了几度。
这时候,他才有时间把手机中的电话卡换到他自己的手机上,并打电话给T-mobile装作是Ming本人查询通话记录。他知道Ming的生日,知道他的社会安全号码,他的信用卡也被艾登从钱包里翻了出来,有了这些信息,T-mobile的客服不疑有他,直接便告诉了他最后一个打给Ming的号码。
是艾莉。
他迅速回拨了过去。
“Hi!”艾莉轻快的声音从手机另一头传来,“是Ming吗?你的手机是没电了才拿我哥的手机打给我吗?怎么说着说着你就没声了?我还奇怪呢——”
“你跟Ming说了什么?”
“艾登?”
“你跟Ming说了什么?”
“没说什么啊,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我从来没听过你这么愤怒——”
艾登深吸了一口气,他过了几秒钟才意识到自己的拳头在不停地敲打着额头,但他完全感受不到骨头传来的痛苦,这持续不断的敲打反而是一种慰籍,就像朝圣路上的信徒,靠着不断地重复性无意义的动作来安抚七情六欲,真正进入超越自我的境地。他那么急切地想要成为Ming全部且唯一的支柱与依靠,却只在Ming崩溃后才发现,他其实才是那个仰仗着对方的人,他仰仗着Ming身上那种似乎永远不会被打破的宁静与包容,他那柔和得难以察觉的坚韧撑起了艾登的整个世界,允许艾登后退一步,不再完美地扮演这个世界期待他扮演的角色,不再笨拙而毫无必要地对每一个人扮演着父亲的角色,而只是成为艾登自己。
“Ming接到你的电话以后,他就——我不知道——看上去像是恐慌发作了,”他详详细细地将Ming的症状描述了一番,“现在我让他在房间里休息。所以,你现在能告诉我你到底跟Ming说了什么吗?”
艾莉的声音隔了好几秒钟才再次响起,不知所措又担忧,完全没了平时那种吊儿郎当的讥讽语气,“我发誓我什么都没说,我和疏眠刚刚接到一个女孩的求助——在邮件上,她说她来自平原高中,我记得那儿也是Ming的母校,所以我想知道Ming是不是知道什么内幕……”
“你就说了这些吗?没说别的?”
“我还说了那个女孩求助的缘由——她声称她被学校里的心理咨询老师带去了一个派对,她醒来后完全不记得派对上发生了什么事,但她知道自己遭到了性侵,因此她怀疑她遭到了心理咨询老师的侵犯,但又出于对他的信任和依赖不愿意指认对方,也不愿意相信这件事。我想,如果这个心理咨询老师是个会性侵学生的人渣的话,也许Ming曾经听说过一些风声——”
高中,心理咨询老师,云决明被漆黑淹没的双眼,“你不懂。”他的声音近乎嘲弄,轻如耳语,“我不能选心理学。”
为什么不能?
如果说秦诗是促使Ming学习心理学的契机,那么什么是让他放弃心理学的契机?
他毫不怀疑Ming对心理学的喜爱,只有在说起心理学知识的时候他才会神采飞扬,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也只有在能够运用到心理学知识的地方他才会表现得如鱼得水,进退自如——比如三言两语就攻破小本杰明的心理防线,轻而易举地就从他嘴里套出话来,Ming是一个天生的心理学大师,这一点毋庸置疑。
一个人真的可以凭借自学,在那么短的时间里就掌握大学生要经过四年专业学习,再加上三年的硕士研读时间才能掌握的知识吗?Ming说过他劝秦诗去找学校里相关的人寻求帮助,但她不愿意,如果实际上去寻求帮助的人是Ming呢?
他会说什么?一个瘦弱的,从入校第一天就饱受欺凌的男孩会对一个成年人说什么?一个会性侵自己学生的心理咨询老师又会对这么一个脆弱,敏感,长相漂亮纯净的男孩做什么?当他说起弗洛伊德的性理论时是否也隐晦地谈起了自己的性幻想?或许每一样短暂而模糊地出现过的物品都能被他扭曲成年长者对少年时光的渴望,对少年肌肤的渴望,对少年纯真的渴望。当他说起约翰·曼尼的性别认同理论的时候,也许手就漫不经心地在Ming的大腿上舞动,细致地观察着他的神色,语句里暗示着对方每一个男人心里都有可能存在着一名亟待被侵犯的女性。他是否也教导过Ming吉尔伯特·赫特所撰写的那本讲述巴布亚新几内亚性仪式的书籍,是否反反复复地将里面男孩为年长男性提供性服务那一章读了又读?
拒绝让任何人靠近,也拒绝靠近任何港口的宇宙飞船,终于选择停泊在深蓝色的房间里;在无边海洋中孤独游弋的海豚,最终冲上沙滩,搁浅在自己臂弯里。某个周一的下午,韩国甜品店里,忽然转过头来的Ming淡淡一笑,“我决定换专业了,是心理学。”谁能猜得到如此平静又祥和的结果背后藏着怎样惊心动魄的过程,Ming是克服了什么才走到今天这一步?
自己在这个过程中,可曾为他出过哪怕一分力?
艾莉的声音从地毯上传来,在电话那头焦急地呼唤着艾登的名字,微弱得像年久失修的灯塔里断断续续射出的光芒。艾登站在Ming的房间门口,透过门缝出神地望着他——他没有尖叫,没有控制不住的大哭,没有歇斯底里,没有喘不上气,就连他的恐慌发作也比大多数人安静,仿佛他的身体从一开始就已经习惯了将所有的情绪禁锢在那么一具小小的身躯中,只是从内到外静默地燃烧着无处可去的痛苦。这比怒吼着发泄出的指控还要让人无法忍受,因为这意味着他所走入的长夜甚至无法用语言所描述。
艾登关上门,转身在地毯上捡起被他摔出去的手机——他甚至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这么做了,只知道需要更换的电子设备如今变成了两台。
“艾登?艾登?你别吓我——到底出什么事了?”
“我想,”他干涩而漂浮的声音立刻让艾莉闭上了嘴,“那个心理咨询老师当年性侵过M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