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收到那张来源不明但言之凿凿的字条,叶夫根尼就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以及对“盟友”的怀疑之中。
不用别人提醒,他当然知道基辅罗斯西线正面临着何种危机;不用别人提醒,他自然也能想得到,沈夜北到底在等什么。
——问题就出在,到底是谁给出这份近乎阳谋的“绝密信息”?
叶夫根尼第一时间就联系了高欢。出人意料的是,高欢并没有立刻承认或者否认,而是通过李三这位“中间人”,极为谨慎地询问米哈伊尔“递纸条”之人的样貌等特征。可米哈伊尔却像忌惮什么似的,支支吾吾说不出来,到最后居然恼羞成怒让李三的人“闭嘴”:
直到几天后,李三这边才调查出来:
原来是这位“将军独苗”酒瘾犯了,偷偷溜出去喝大酒时遇到了一个楚人“酒友”,据说那位“酒友”非常慷慨地请他白喝了大半天的名酒洋酒,这张字条自然也是那位“酒友”塞给他的。之所以迟迟没告诉他爹,自然也是担心挨揍。查出这种结果的李三自然不会在叶夫根尼面前告他那位不肖子的状,便只避重就轻道:
“这张字条,并非高理事长或我们的人交给令郎的。我们怀疑,这可能是沈夜北或者联邦的反间计。”
对于这种屁话,叶夫根尼理所当然地当场就被气笑了。“沈夜北,能这么‘好心’提示我,他接下来最有可能采取的措施?这种事情,难道不该是你们第一时间转告我们吗?”
李三微微一哂,随即心领神会:“实不相瞒,我们之前已经与亚历山大元帅试图沟通过……”
后面的话自不必说,一切尽在不言中。
“……罢了。”
基辅罗斯人向来不擅长阴柔的东方式钩心斗角,叶夫根尼也不能免俗。他头疼的揉了揉额头,傻大黑粗的下了定论:
“既然元帅不在乎,我在乎又有何用?那就继续打吧。早晚都是打,为免夜长梦多,那就早打早消停!”
——————————
时间进入八月下旬。
京都城那边,议会已在一片群情激奋中,以超过三分之二的多数票通过了对沈夜北本人的弹劾案——而且,还是弹劾将其立刻停职、收押的议案。
议员们,或者说广大公众,并没有忘记沈夜北还是“戴罪之身”这件事。人们的逻辑也都很简单粗暴:
当初把你放出来,让你领兵,是为了让你打胜仗、打退基辅罗斯洋鬼子的!
给你机会你不中用啊,废物。那就滚回国狱去吧!
众院弹劾案通过之后,接下来就是参院表决,这之后就可以走司法程序了。在此过程中,楚联邦民间也没闲着——
部分学者,开始借此“东风”,研究起半议会制在楚国这个东方国度中的实践来。
“启蒙运动”。
这次后世称之为“启蒙1.0”的、自下而上自发性质的文明开蒙运动,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在联邦历一九一六年的夏/秋之交萌出新芽,并在极短时间内席卷全境!
“领头羊”分别是京都的周昱山(注1)和松江的许万章(注2)。作为顶级学府教授的周昱山文风严谨、思想深邃,而作为“通俗小说家”的许万章,脑子里似乎永远充满了各式各样的奇思妙想。这两人也不知是怎么想的,竟不约而同分别在《新夏周刊》和《南方消息》这两大主流刊物上,发表了两篇主旨近乎一致的评论文章——
《新夏周刊》一九一六年八月二十五日头版:《论法律与权利》,作者:京都大学文法学院教授周昱山。
“……结果法学认为,法律并非孤立于整个社会体系的神圣概念,而是可以完全被容纳于社会体系的,是社会运行、变化的终极结果。这种结果是相对稳定、受到强制力量维护的,并且可以反过来促进或进一步阻碍社会发展。法律从来都并非神圣不可侵犯,其真正的生命力不在于条文多么精确、完善,不在于其能否涵盖社会生活方方面面,而在于它能够被应用、被实践。
只有条文规定,没有实践空间的法律,是死亡的法律。死亡的法律不是法律。真正的法律一定是活着的法律。活着的法律通常不是强行从外部世界移植而来的,而须是由全体民众曾为之付出无数时间、精力甚至性命去抗争,才能争取来的。没有任何一位统治者,会在未经过与民众协商、谈判的情况下,制定出一部活着的法律。这样的社会里,民众只配履行义务、承担责任,而不可能享有任何真正的权利。
权责分离——权归皇室,责归百姓,这是典型的古代社会的特征,也是法律从未经过平等协商而随意制定的必然结果。法律既然能够随意制定,当然也能够随意更改,所谓‘朝令夕改’、‘刑不可知,则威不可测’,即此理也。”
《南方消息》一九一六年八月二十七日头版:《有什么说不得的?》,作者:专栏作者、旅居作家许万章。
“自古以来,我们百姓就被官府要求,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历代皇帝都有个通病,那就是总有一股蜜汁自信横亘心头——
只要听不见反驳我的声音,就没有人反驳我。只要没有人指出问题,问题就不存在。如果有声音,那声音就该被掐断;如果有人指出问题,那就解决指出问题的人。
古时曾有位凤雏,认为蜘蛛的耳朵长在腿上。为什么呢?别人问。他便将蜘蛛腿拧断,然后命令蜘蛛“爬”!蜘蛛动也不动,于是他得意地对发问者道,我就说吧?蜘蛛的耳朵果然长在腿上!
这是野史。正史上也没少闹过笑话。秦朝宦官赵高,曾当众指鹿为马,群臣莫不噤声。为什么?因为敢说真话的,会被认为是不愿屈从于权力,是要被立刻从物理上消灭的。久而久之,“不说话”就成了所有人用来明哲保身的最好办法,甚至是唯一的办法。
那么可能又有人要问了,你说的这两件事,到底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这就是不许人说话的下场。
皇帝拥有了至高无上的权力之后,极少有人还愿意听从他人的建议,而也极少有人,还敢,还愿意对皇帝说实话。你问我,就算如此,就算所有人都闭嘴了,能有什么后果呢?那我问你,几千年、十几个王朝是怎么亡的?楚帝国是怎么亡的?不过就是四年前的事,此间教训历历在目,还用得着多说么?
那么又有人要问了。就算不能闻过则喜,就算防民之口甚于防川,最后也不过是帝国自己走向末路,与民众何干?
那好,我问你——历史上历次改朝换代,有任何一次是不需流血千里、不伏尸遍野的么?有任何一次,普通人,是能仅靠闭上眼睛、塞住嘴巴、堵上耳朵,就可以逃过一劫的么?
这人世间还有什么,是比永堕大治大乱血腥轮回更恐怖的事情?
所以,我想问问所有人——
有什么是不能说的?
你们,到底在怕什么?”
……
这两篇文章一经刊登,便即引发舆论鼎沸。虽然这两篇文没有一个是针对沈夜北本人的,可这种节骨眼儿上,任何人都不会孤立的看待这两件事。
而就在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北方前线的战事以及弹劾案进展之际,中原两省冀州、豫州,再次毫无预兆的发生空隙事件!
丝毫不出人意料的,又是“回迁内陆”的独神教徒。
大概是因为之前京都火车站那一次之后,联邦一直搁置着对暴行分子的最终处理,表现得太过“犹豫软弱”,兼之这些回鹘见沈夜北一直在前线焦头烂额的对付基辅罗斯,觉得“机会又来了”,要给楚国这些“没有信仰之人”一个“永生难忘”的“教训”——
这两次几乎同一时间发生的空隙,造成了总共至少一百五十名楚人平民惨死。
于是,到了九月初,参院对弹劾案最终表决前一天,京都城终于爆发了规模空前的“反侵略、反?佈、反殖民”的大YX。
反侵略——反的,是基辅罗斯对楚联邦领土的侵略。
反?佈——反的,是极端教旨迄今造成的数次空隙。
反殖民——反的,是大洋国借签订矿产协议之名,行经济殖民之实。
“罢黜国贼沈夜北——!”
“问责软弱的联邦——!”
“我们不要战争!我们不要恐惧!我们不要殖民!我们要兹有,要和平,要发展!”
“楚人受够了!”
……
国会大厦,议会厅。
听到外面潮水似一阵又一阵的怒吼,张弘正先是向窗外看了好一会儿。待他转回头时,底下的议员们也同样是疑虑重重、面面相觑,等待着议长先生的指示。
半晌,张议长缓缓舒出一口气来。
“……现在,开始投票。”
——————————
注1:周昱山,见第110章、第112章、第189章、第199-200章。该时空中楚联邦京都大学教授、学者。
注2:许万章,见第189-190章、第192-194章、第250章、第254章、第298章。该时空中楚联邦知名作家兼穿越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