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院以远超三分之二的比例、迅速表决,并最终通过对沈夜北弹劾案的消息,当天就传到了远在千里之外的八王子岭前线。
作为“秘书”和智囊,秦兵是最先拿到这份电报的。一切都在她预料之中——尽管这消息着实令人垂头丧气、甚至是令人生怖的,但她还是忠实履行了自己秘书的本职,将此情况简要汇报给了沈夜北本人。
“他们想免职,那就让他们免去。”
当事人非但不慌张,甚至连头都没抬。他此刻心思完全不在这封要人命的电文上——基辅罗斯马上就要发动对八王子岭的总攻了,这种紧要关头,孰轻孰重必须分得清楚。
“总统府也发来电报,说是请你立刻回京都述职。”秦兵补充了句:“柳大总统这次果然没想保你,你若回去,就会被立刻软禁。”
“不然呢,他又能怎么做。”
沈夜北总算直起身子,猫似的伸了个长长的懒腰。他似乎有些累了,抬手捶了捶酸痛之际的肩颈,然后走到茶几旁边,随手拈着杯盏抿了口冷透的浓咖啡。旋即咋舌:“……真苦。”
“啊,忘了加糖了!”秦兵一拍脑门,刚要抬脚,就被沈夜北叫住:“没关系,这样提神。对了,智库里有没有做过律师的?”
“……”
秦兵被他这突兀至极的问题问愣了一下。她随即飞快反应过来:“夜北,你的意思是——”
“让他们帮我拖些时日。”
沈夜北并没有打机锋的意思,直截了当说出了自己接下来的应对之策:
“弹劾成功不等于可以立即施行,我有向联邦最高法院提起复议的权利。何况,就算复议也被驳回,距离司法程序启动还有一段时间。”
“……不是。”
秦兵也有些懵:“你还真打算和那帮子议员玩儿法治程序游戏啊?这么遵守规则的吗兄dei?”
无视规则,那就一开始把议会弹劾当个屁放了;遵守规则,那就提前准备好所有后手。
脱K子放屁费二遍事。早干嘛去了?
之前就让柳余缺直接解散议会,或者参众两院开会前就更换其内部成员、操纵弹劾投票结果,岂不是更简单高效零添加……Ber,零后患吗?
然而,当事人本人并没有回答她这“终极一问”的意思。就着喝咖啡的功夫,沈夜北随手捡起茶几上堆叠着的最新报纸,扫了几眼上面的新闻,然后……
很是俏皮的挑了挑长眉。
这表情……
……您“老人家”还真是,见了棺材都不落泪,撞了南墙也不回头啊!
秦兵,基于她穿越者特有的、古今文化对冲导致的脑洞大开,默默腹诽着。沈夜北随手扔给她一小摞报纸,自己则坐在藤椅上,开始闭目养神。
半晌死寂。
“领导”扔给你的东西你能不看?
秦兵无奈,只得快速将手头报纸过了一遍。其实不看也知道,京都城的事,不是群情激奋的市民在抗议,就是各色媒体编排沈夜北的谣言。她刚想吐槽,冷不丁的却记起来几年前沈夜北曾经对她说过的一句话。
——情报本质上就是信息,报纸新闻同样也是信息。只要是信息,无论广为人知还是秘而不宣,背后都必然有其原因。
考验她“一叶而知天下秋”能力的时候,到了。
秦兵耐着性子又读了一遍各版报纸,才非常谨慎的开口:“根据道里情报,这次大规模抗议,并非高欢或途志这两派势力暗中操纵,似乎更像是……一个偶然事件。”
沈夜北并没有睁开眼睛。他就这么阖着眼,一句话都不说,安静的像个死人。
秦兵见他这态度,知道自己这次是让他大失所望了。可她还是有些不服气,索性便硬着头皮续道:
“不过,抛开偶然与否不说,这次……倒有点让我想起了穿越前经历过的事。”
沈夜北倏地睁开眼,把她吓了一大跳。她旋即立刻自我纠正:“确切地说,不是我自己亲身经历,而是历史书上……历史上,发生过类似的事情。”
说到这里,她自己都是一愣。
——既然这个世界和她穿越前所在的世界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位面,那么为什么,相近的历史阶段还是会发生相似的大事件?难道,这也可以用“偶然巧合”解释吗?
“你那本‘天书’里,确实写过。”
沈夜北的神情十分平静,仿佛刚才只是为了听她亲口说出来,用以确认自己心中猜测。不知为何,这一瞬间秦兵仿佛被人打通了任督二脉,顷刻就意识到了问题关节所在——
所有看似巧合的偶然,归根结底,都是规律之下的必然。
无论在哪个世界,哪个位面,都不会有例外。
秦兵被自己的猜想吓得激灵了一下。她使劲摇了摇头,似乎是想把瞬间闪过的“结论”给甩出去——哪怕无论直觉还是逻辑推理都告诉她,这个猜想极有可能就是事实,就是真相。
如果她的猜测为真,那么……
沈夜北,简直疯了。
也对。他从一开始,就不像个正常人。
真正像正常人的,既不是沈夜北也不是柳余缺,甚至不会是张弘正那种无为而治的“好好先生”,或者楚慕那种笑里藏刀、有仇必报十倍奉还的僭主。真正的正常人,应当是萧衍,是隆懿太后,是途志,是高欢——
是无数个一旦掌握了权力,就会被彻底“异化”和“吞噬”的“人”。
秦兵决定忽视掉自己无法扭转的大势,转而关注眼下迫在眉睫的危局:“即便在法律程序上能拖一时,可也拖不了一世。安格鲁如果没有按照我们的想法在短时间内进攻,再过几个月就是冬季,但凡古斯坦森是个长脑子的,都不会选在这种时候进攻基辅罗斯——”
秦兵深吸了一口气,续道:“此情况下……我们有没有办法,在顶住国会、总统府和民间压力的同时,也在这里顶得住基辅罗斯的军事压力?八王子岭是整个东北五省为数不多的战略要地,我们知道这一点,基辅罗斯当然也不可能不知道。亚历山大如果豁出去大军压境,我们的重武器和基辅罗斯至少存在十年代差,唯一的优势就是人多,可现代热兵器时代,人数优势已不占主导地位。这仗还怎么打?”
这是一个非常现实且无可回避的问题。这个问题,也正是目前沈夜北,乃至联邦所面临的、生死攸关的问题。
“跟我来吧。”
沈夜北没有直接回答她这一连串灵魂发问。他只是起身,随手从衣架上拿过外套披上,背对着她道:“带你亲眼看看,我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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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还是秦兵随军前线以来,第一次登上八王子岭的山顶。
人太渺小了。渺小的人类从山巅向下望去,并不能看到多少细节。秦兵举起望远镜向下方四面扫视一周,这回终于看到了全貌:
此时此刻的八王子岭山巅,晨雾缭绕弥漫。正北隘口处,不下十座混凝土碉堡以“品”字形楔入峡口,若在此处架枪,扫射范围完全可以覆盖下方唯一可通行的石路。反坦**克壕沟呈现“倒梯形”凿进地面,壕沟底部斜插着削尖的木桩,缠绕带刺的铁丝网正如一条锈迹斑斑的灰蛇,沉默盘桓于路中央。
而在另一侧斜面山腰,二十几门榴弹炮被伪装网裹成蓬松的灌木堆,炮口却朝着已被基辅罗斯占领的松江平原方向。那里藏着数排树枝掩盖的弹药坑,工兵正顺着隐蔽的“S”形坑道搬运炮弹。
更远处的缓坡上,新翻的土痕遮掩住碗口大的盖子。枯黄草茎刻意歪向不同角度,应是人为制造的标记。
“这是什么?”秦兵本着谦虚好学的精神,不懂就问。
“你问这盖子下面?”沈夜北的声音不急不缓:“是地*雷。”
于是她再继续向东看去。
东侧山脊线,目之所及的岩石凹陷里支着轻机枪阵地,阵地很是平整,一旦开战,机枪手就可以趴在凿出的浅坑里,将枪口对准下方公路。晨雾未散的谷底,隐约可见百姓赶着驴骡在羊肠小道里来回穿行,骡背上背着柴火垛,也不知是干什么的。
这次没等秦兵发问,沈夜北就给出了回答:“这里面目前是空的。我现在需要这里的百姓先熟悉地形,并且适应这种运输线性质的任务。”
秦兵问:“一旦开战,里面可能会装些什么?”
沈夜北又开始打机锋:“到时候,看情况吧。”
将百姓纳入接下来的战争之中,实属无奈之举。但两方实力差距实在悬殊,没办法的办法,有时反而可能会是最有效的办法。
山风掠过颈间,丝丝凉凉的。秦兵视线扫过山脚处新挖的战壕网。蛇形壕沟每隔不到百米便设一个火力点,后面是大片新开垦的重型武器阵地。旁边堆着半人高的沙袋,后面堆着些玻璃瓶。再往远处看去,几座卡车改装的装甲汽车停在平原边缘的临时掩体后,车身焊着钢板,枪塔上蓝色小旗子在风里猎猎作响。
秦兵放下望远镜,收回目光,最后看向整座山体的半山腰。只见至少五百米米以上的峭壁间悬挂着几条栈道,士兵们正背着不知道是什么武器的部件穿梭其中。此时晨雾渐渐散去,条条导轨隐约可见,各处崖坡与导轨交界处都用树枝、简易木门挡住,看不清内里情形。
“……夜北。”
亲眼见证沈夜北的“答案”之后,饶是秦兵也有些被震惊了。她也毫不避讳的说出了自己的本能困惑:
“这不到八个月里,你我朝夕相伴,可我从未见过你分出过时间处理工事修筑相关事宜。这些工事修筑,以楚国目前的人力物力水平,至少需要半年……可我们落脚八王子岭这段时间,也就不到三个月啊?何况两军交战之际,叶夫根尼又不是傻子,怎么可能完全没注意到咱们这边的‘小动作’?”
除非……
她像是看怪物一样看着他。
难怪这老小子之前败仗不断。原来如此。
“除非——你早在开战前就已预料到,并且已经为今天这等局面做准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