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小雨不停,细如银丝。
步闲庭领完鞭子后疼得咬牙切齿——那些施罚的人从不管你是不是大病初愈,或者是什么位高权重的大人物,来了这地方都是一样地打。好在他们还有些良心,念在闲庭刀方才痊愈,往后还要出任务,抽完鞭子后给他细细包扎好了,才没让他爬着回到住处。
步闲庭拖着火辣辣的后背扶着墙往住处走去,在路过一处廊下时发现了熟悉的身影。
掷春殿的此处据点位于群山之上,向外是一片郁郁葱葱的竹海,长廊两边向外延伸出去一片木制的平台,平台之上还有遮雨的廊顶,可供行人坐在上面歇脚片刻。
步闲庭不晓得设计这种地方的人究竟是什么想法,在掷春殿里谁人有那份闲心去闲坐听雨,他们一个个忙着奔波卖命,压根没有多余的精力去多看一眼这种地方。
可大抵是老天专门与他不痛快,步闲庭此番还真的在那地方寻到一个人了。
庄客离正静坐在木台之上,背脊挺得笔直,似乎在遥望连绵不绝的翠绿竹海。
步闲庭听着耳边滴滴答答的雨点声,然后挪动脚步往他身边走去,默默地坐下了。
庄客离依旧是面无表情地望着远方,对身边坐下的步闲庭没有什么反应。
步闲庭与他静静坐了一会儿,将细雨迷蒙中的翠竹山岚看了个遍,然后问道:“枭翎大人还与你说了什么?”
庄客离的眼睫颤了颤,过了片刻才答道:“十年前,庄非疾被那伙追杀他的人找到,缠斗三天三夜,最后死无全尸。”
步闲庭默然——死无全尸,庄客离想去找他的坟冢都办不到。
“你不怪枭翎大人骗你?”他轻声问道,“当年你奔着寻到庄非疾下落的目的加入掷春殿,可他十年前就已经死了。”
庄客离垂下眼帘,手指摩挲着安睡在鞘中的客离刀,一时间周遭只闻淅淅沥沥的雨声。
步闲庭看着他的侧脸——数年前那个青涩的少年人已经褪去了稚嫩,现在脸庞的轮廓逐渐鲜明起来,似乎依稀能看得到他故去双亲的影子。
那位林小姐一定是花容月貌。步闲庭这般想着。
好半晌后,庄客离才开口道:“我绝不会责怪掷春殿。”
步闲庭默然,他多少也能猜到这个答复。
掷春殿给了他新生,将他从鹭州流亡的泥潭中拖了出来,庄客离虽不善言辞,但绝非背信弃义之辈,无论如何都不会对救命恩人拔剑相向。
他的忠诚是无可撼动的。
与步闲庭相比,庄客离的路一直都很狭窄,他却走得毫不犹豫,从不过问前方是福是祸。
“庄非疾死在距离鹭州不远的小村寨里。”庄客离道,两指轻轻抚过客离刀上凝结的水汽。“他一直想回去,可无论如何也不能回去。”
步闲庭道:“……这些话,你信几分?”
庄客离闭起了眼,继而睁开,道:“枭翎大人口中的话,我自然是信十分。”
步闲庭伸手敲了下他的脑袋:“我问的是你,庄惟。”
庄客离抓住他的手腕,牵到了自己手中。
“我想相信他还活着。”他低低地说到,“他还苟活在江湖的某个角落里,或者又跑去祸害了什么官家大小姐,在某个地方等着我……等我去找他清算总账。”
庄非疾死了,那这么多年来庄客离的执念都显得那么可笑。
步闲庭任由他牵着自己,沉默良久,然后岔开话题道:“你是怎么把我救回来的?”
庄客离抓着他微凉的手指,道:“当年庄非疾告诉了林家狼牙草一事,林家人便依着他说的在山崖边培育了好大一片药园,靠着他带来的那些……歪门邪道,竟是真的将时疫压下去了。”
步闲庭眨眨眼:“所以当时梁粲说的失传的药方……是庄非疾带来的?”
庄客离点点头:“自从林家被逐出天河郡后,那片药圃便无人打理,不过数月便荒废了。”
天河郡的人将林家驱逐出去,到头来倒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到底是因果循环,造化弄人。
步闲庭道:“那你当时还要去找?”
庄客离看向他:“我必须去找。”
步闲庭心口微微刺痛,试探性地问道:“……若是找不到呢?”
庄客离似乎笑了一下,道:“那便再同你去阎罗殿走一遭。”
雨声阵阵,敲打在竹海翻涌中,清脆不绝。
步闲庭定定地看着庄客离,后背上还火辣辣地刺痛着,提醒他现在还在这暗无天日的掷春殿中。
可眼前的庄客离眉梢似乎挂着轻浅的笑意,如此不合时宜。
——真是胡来。
庄客离这个人,打他们一开始遇见开始就这样不合时宜地赤忱。
可步闲庭给不了他什么,连一个承诺都给不了。
他脑子里这般想着,将手从庄客离掌心抽出来。庄客离条件反射似的抓了一下,不想被步闲庭反手按在了下面。
——给不了就给不了吧……管那么多作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