净岚和尚又和煦地笑了两声,并没有回应他,而是慢悠悠地走出去了,似乎对庄客离正在做的事情并不打算过问。
庄客离在厢房里又站了很久,费了些力气才消化掉这来自其他人的善意——天地良心,这对于常年隐秘在暗处刀口舔血的客离刀来说实在难以消化,他的五脏六腑都在拒绝接受这不知来历的情感,而三魂七魄却对那善意的来处受宠若惊。
他的手握了握客离刀,又松开了,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刚才那么好的一个机会,为什么没有直接杀了那个老和尚?
他看到了自己的脸,该死;察觉了自己的行动,更该死。
以本能杀人的客离刀在此刻却突然生了锈,对这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和尚犯了难。
……为什么会这样?
他有些疑惑地看着腰间的客离刀,面具下的神情就像当时抛下雪地中的步闲庭一样的疑惑。
有什么变了。
不只是步闲庭,他自己的内里……似乎也有什么东西变了。
那因步闲庭而萌芽于心口的不知名情绪并没有被烧毁,反而趁着火势生根发芽,密密麻麻地铺满了整个心脏,随着心跳的鼓动生生不息。
这是个危险的信号——这是客离刀不该有的东西,那东西会阻碍他的行动,磨钝他的长刀。
……但庄客离并不想将它连根拔起。
因为那是步唯留给他的东西。
向来杀伐果决的客离刀有些脱力,疲惫地坐在床榻上,一手捂住自己的心口,仿佛想要透过那一层薄薄的血肉感受其下生根发芽的东西。
他忽然很想见步闲庭。
他想见步闲庭,想抱住他,想把生长在心里的东西送给他……或者再亲亲他,步闲庭不会拒绝他的,虽然他嘴上不说,但每次亲吻时红透的耳尖都昭示着没寸心神的欢喜。
仿佛只要这么做,那个步唯就会在闲庭刀的心里苏醒一样。
而庄客离也的确见到了步闲庭——在两日后,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夜里,春雨又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寺院中一片寂静,而他却听见了不和谐的响动。
庄客离心中涌起不好的预感,顾不得刚换好的药便提着客离刀冲了出去。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他正怀疑是不是那伙贼人准备将净岚一众杀人灭口时,便看见了雨夜中高挑单薄的一个背影。
他极其熟悉的一个背影——而此刻庄客离却希望自己不要认出来。
那背影孤零零地站在雨中,像一个行踪不定的鬼魅,细雨为他增添了几分虚晃的缥缈。
而他脚下是倒着数具尸体,血水混杂在雨水中,蜿蜒流淌着渗入泥土里。
除了几个眼熟的贼人外,还有……穿着那身洗到发白的布衣的老和尚。
他脖子上涌出的血浸透了胸口的衣物,两眼无神地凝视着见不到月亮的夜空,那身经年不变的布衣算是彻底不能穿了。
两日前还在对自己说着不愿看自己身陷业障的人如今却死在了杀业之中,佛祖当真是高高在上,从不愿睁眼看这世间。
庄客离觉得浑身的血都被雨水浇凉了,一股没来由的憋闷感催得他心乱如麻。
罪魁祸首自然早就知道自己站在了那里,隔着一层细密的雨幕看过来,目光被面具遮挡,庄客离看不见。
他看不见。
那人说道:“贼子尽数伏诛,客离刀,你懈怠了。”
——对啊,掷春殿怎么会不知道呢。
那手眼通天的暗卫组织,怎么会捕捉不到那伙贼人的讯息呢?
……又怎么让见过客离刀真容的老和尚,安然存活于世间呢。
庄客离猛地攥紧刀,望着数步之远的搭档,不管不顾地迈进一步——
而就在此时,一声凄惨的哭叫响彻寺院。
竟是那慧空小沙弥——他大抵是躲到了什么地方,结果一出来就看到满地尸体的场景,登时吓丢了神智,惊声尖叫起来。
早在他尖叫的第一瞬,步闲庭就骤然扬刀斩去——
可谁知,锋芒毕露的闲庭刀在半路与客离刀猛然相击,发出尖锐的一声鸣响!
锵——
步闲庭动作一顿,看向与自己短兵相接的庄客离,以及被他护下的小沙弥,冷声道:“让开。”
庄客离不作答,手臂用力将步闲庭击退数米,刀刃斩破雨幕,折射出凄冷的寒芒。
他与步闲庭默然对峙着,手中都握着杀人无数的长刀,只是这次,将刀刃朝向了对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