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钟往前倒拨二十年，律家还是浔遥数得上来的有钱人家。

再往前，年轻的律山和周澜，已经显现出来非常不错的生意头脑。刚结婚时，两人就眼光独到地看准了以儿童为客户群体的市场潜力，花钱托关系到处打点，终于拿下了县城唯一的大超市门口的那块广场，围起来办了当时浔遥规模最大的游乐场，加上服务热情态度好，设施项目更新快，场地宽敞整洁清爽，还愿意提供帮家长照看照看孩子的服务，生意自然没有不火爆的道理。

没几年，攒下第一笔资金，果决勇敢地办了机械厂，乘上经济快速发展的大船。到律昭七岁，他们搬进了浔遥最贵的小区紫荆名府，还是面积大带院子的别墅。

那一年，盛亦明也是七岁，到了念小学的年纪。

他父母考虑孩子能上个好学校，把他送到了爷爷奶奶身边，紫荆名府里刚从地面拔起来的小高层。房是老人家买的不错，但卖掉老房子又掏干净家底买这贵贵的房子，根本目的是让小儿子成家娶媳妇用的。所以盛亦明搬过去之前，那房子里已经住着的，除了盛家二老，还有他新婚不久的小叔小两口。

他小婶是个精明市侩到厉害的女人，以为兄嫂借口读书把孩子送过来，是存了占间屋子要抢房子的心思，心头上挥之不去的阴影隔阂日益加深。

当着人前，她对盛亦明也客气得什么似的，嘘寒问暖，满口夸赞。人后也不说打骂，只是言语间夹枪带棍的，十句话里有五六句在阴阳——“小明上了实小，这学习成绩不得乘飞机上火箭呐，回头京大烟大算什么，马考哈佛上剑桥，人家是哈佛女孩，你来个剑桥男孩！不枉这么小离了爹妈没有家！”

三不五时提醒着的，不过要他时刻记住自己是寄人篱下。

本来不用她这样念着说着，盛亦明心里也有数，他很小的时候，父母因为做餐饮生意早出晚归忙得时常不在家，没少把孩子托给这家托给那家。其实邻居朋友大多都是随和好相处的，但是频繁地变换生活环境，还是让年幼的盛亦明养成了沉默敏感特别担心给人造成麻烦的性格。

这家转到那家，每每都是一万分地希望自己能缩小再缩小，缩得没有人看得见他最好，仿佛那样喘口气才叫没占了谁氧气的份。

然而偏偏他又长得好啊，小时候那张脸就很突出了，人堆里一扔一眼看得到的那种，黑框眼镜压着漂亮的眉眼，也还是好看得过分瞩目。因而非但让他缩小不了一点，还在人视线里放大了又放大。

存在感越强，他就越沉默。小小的世界里，接连的事与愿违，无人可说的沮丧。

一年级开学前的暑假，八月中的时候，盛亦明搬到了紫荆名府。第二次下楼跟他奶奶去菜市场买菜，撞上了小区里呼风唤雨当孩子王的律昭，她正跟一帮小伙伴在玩游戏，角色扮演，她是警察。追强盗的时候，速度太快刹不住车，脚丫呲溜窜出了塑料凉鞋外，一个不稳，扑倒了刚转弯走进视线里的盛亦明。

两人跌进草地里，盛夏旺盛的青草扎得两人浑身刺挠。盛亦明揉着胳膊拉律昭起来，手伸过去，碰到水呼呼一手的汗。盗版的儿童警帽被撞翻在一旁，律昭没在意到伸过来拉她的手，一骨碌跳起来，宝贝似的去捡帽子，拍一拍吹一吹，满意地重新扣到头上。接着抱起腿单脚蹦跳，好容易才把脚踝从箍得紧紧的凉鞋里释放出来，转头间，这才看到了站在一旁被他奶奶拍打衣服上尘土的盛亦明，眼睛一亮，一对小梨涡跟着冒了出来，“呀”了声，凑上前问：“你是新来的吗？你叫什么啊？”

就是这一撞，两人彻底分不开了。律昭说他漂亮得像娃娃，回家也说，天天跟她妈夸，说刚搬过来的盛奶奶家的孙子长得可好看了。

可好看了，律昭三天两头挂嘴边上念。念得小区里的大孩子小孩子都知道这里新来了个小伙伴，就是不常能见到面。

盛亦明性格安静，不是吵着闹着不肯待家里非要出去玩的那类小孩。可能也是没办法，那时他爷爷还没退休，奶奶上午干家务下午打麻将，没人有那时间功夫带他出门玩。但他也习惯了，拿出随他东奔西走的一书包玩具，地上摆开来，就能安安静静地玩一天。

得逢着哪天他父母店里生意不忙，或者他奶奶不上麻将场，又或者他小叔放假，他们才会带他下楼玩。

律昭见了他，毛毛狗见着小花猫，兴奋热烈地上去邀请他一起警察追小偷，盛亦明文文静静犹犹豫豫，半垂着脑袋看地上，看到视线里一双动来动去的脚丫，脚面晒得棋盘格似的，一道一道黑白分明，觉得好玩地笑了下。抬起头，正撞见律昭热情明朗的脸，她拉他，玩啊一起玩啊，我们俩是警察。盛亦明有点心动，扭头朝身边的大人看，非等到他爸妈或奶奶或小叔点头允了，才跟着律昭跑开。

玩到天黑下来大人们开始喊了，盛亦明知道不得不回家。这时候律昭就会抓着他的手左左右右地晃，意犹未尽地跟他约定，明天再过来玩好不好。盛亦明往往答应不下来，紧闭着嘴巴，一声不吭。

律昭大大咧咧地也不在意，回了家照例跟她爸妈分享一天下来吃了什么玩了什么，说盛奶奶家的小明可厉害了，我跟他一块当警察，他抓小偷跟我一样快。

律山笑得乐不可支，问她你这夸自个儿啊还是夸别人。

周澜隐约想起来某天匆匆一瞥见过的小男生，戴着副小大人似的眼镜，白嫩嫩的脸上怯生生的表情，乖巧又漂亮。

律昭问周澜：“下次去游乐场，我可以把小明也带上吗？”

周澜笑，“那你问过他了吗？他说同意了？”

律昭想了想，说：“那我明天问问他。”

不巧隔天盛亦明没下楼玩，一连几天，盛亦明都没下楼。

直到快开学了，盛安唐霞来给盛亦明送新衣裳和文具，碰到了在孩子群里的律昭。不对，应该是律昭碰到他们。律昭胆大不怕生，还有点自来熟，认出来他们是盛亦明的父母，走到人跟前嘴甜地喊了声叔叔阿姨好，问他们：“你们来找小明吗？”

唐霞觉得她精灵可爱，摸了摸她脑袋上犄角似的一对翘上天的小揪揪，点了点头。

律昭乖巧地站着任她摸，又问：“阿姨，小明天天在家里干什么呢？我想找他玩。”

唐霞逗她：“你找他玩什么啊？”

“游乐场！”律昭扒开脑门上汗湿的碎发，“我想跟小明一块去游乐场玩，我妈妈买了新的游戏机，我可以教小明怎么玩。”

唐霞想了想，答应道：“那行吧，等阿姨问问小明想哪天去再告诉你好不好？”

律昭满意了，乐颠颠道：“那我等你哦！”

一等就拖到了开学之后。那两天盛家低气压，盛亦明小叔小婶明着为钱暗着为这侄儿的事情闹上了，家里旁的人都以为是小夫妻日常拌嘴，只有盛亦明知道明确缘由。

就是盛安唐霞给他送东西的那天中午，奶奶吃了饭出门打麻将，盛亦明在小房间里摆弄他的玩具，突然他小婶路过他房门口，扬起来声音喊：“什么家庭，天天三四个电风扇开着吹，这个月电费不知道要比上个月高多少，钱谁出？我不管，别想我掏钱给你们交电费。”

跟着“哗啦”一声接“嘭”的大响，是他小叔大力推了把移门撞到墙。盛亦明吓得一抖，掀翻了地上两辆玩具小汽车。

小叔跑过来，拽着小婶的胳膊就要拖她回房，又回身把盛亦明的房屋给带上了，留下句：“玩会儿自己睡午觉啊，乖。”

小婶扭着胳膊不肯走，嘴里又说起电风扇和电费的，接着是被捂住嘴的“唔唔”声。

盛亦明有点难过，顾不得扶起倒地的玩具，起身先去把电风扇关了。

关着门的房间进不来风，屋里热得上了气的蒸笼一般，黏黏湿湿的。

盛亦明从发根处一点点往外冒汗，身下的凉席很快就被焐热，只好翻身挪开到边上稍凉的地方，也给闷得汗湿的那块散散热。反反复复着，迷迷糊糊的午觉睡得像在贴烧饼，两面受煎。

晚上他父母来，带了衣裳文具给盛亦明，也塞了个红包给他小婶，打着招呼说小明住这边，托她费心照看。

小婶捏了捏红包，厚厚的，脸上这才好看些。

饭后唐霞带盛亦明进屋试新衣裳，袋子里拿出来几件T恤，蓝的绿的，问他想先试哪件。

盛亦明手指抠着衣服下摆，不说蓝也不说绿，问唐霞：“妈妈，我回家住不行吗？我不想念实小。”

唐霞说：“怎么了？为什么啊？实小老师最好的，不是已经答应妈妈了吗，好好念书好好上学。”

衣摆都快抠破洞了，盛亦明小声嘟囔：“我想回家。”

唐霞搂着儿子的小脑袋，哄道：“那就先念一段时间看看，好不好？就一个月，我们先尝试一个月，要是试过了还不喜欢，我们再回家，好吗？”

盛亦明很乖，又被环境逼迫着早熟，知道父母工作很忙，没有办法接送他不说，连一日三餐都不一定保证他能吃上。偏了偏头，在短袖上蹭掉了脸上的汗，眨着迷迷蒙蒙的眼睛道：“想试蓝色这个。”

一个月后，唐霞真如约定好的，问盛亦明学校怎么样，愿不愿意继续在这边念。

盛亦明呆呆地站着，一会儿想到小婶阴阳怪气的话，一会儿又想到爸爸妈妈劳累的脸，想一想，又冒出来律昭那张点着小酒窝的脸。最终点了点头，说：“愿意的。”

唐霞暗暗松了口气，揉了揉他细细软软的头发，问道：“最近你和昭昭相处得好吗？”

盛亦明点点头，没说别的。

他们俩被分在了一个班，开学头几天，周澜接送律昭的时候，好几回碰上盛奶奶也出门送盛亦明，一来二去的，她就把盛亦明一块接送上了，反正俩孩子起点终点都一个地儿，不多费事。

盛亦明就是这么慢慢跟律昭熟悉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