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停车的地儿了,咸青芥心上那些酸酸楚楚的情绪还没过去,正要趁上车之前赶紧深呼吸平复一下,就看到往另一边车门去的盛亦明避让什么东西似的往车身上贴了下。
下意识垫起脚看了眼,隔壁的车可没挨着停。
再抬头,恰好看到盛亦明垂着脑袋看了眼车,接着马上又是特故意地一蹭。
这下就故意得咸青芥不得不看明白了,先是一愣,接着迅速雨过天晴,立马拉车门坐进去。
“又在哪里沾上的啊……”咸青芥一眼瞄到他T恤上的一小片脏污,替他掸了掸,一边偷瞄着盛亦明的反应。
盛亦明的表情跟偷吃到糖的小孩也差不多,些许神经紧绷的窃喜,眉眼是化开的,脸上的红还没褪去,装作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和咸青芥对视,嘴上还说:“是吗?你看看别的地方有没有?”
咸青芥跟着装模作样起来,拽着他T恤左拉右扯地看了个遍,说没了。
“……哦。”
盛亦明答得温吞,惹着咸青芥简直要听出来他在失望。
没等她细细分辨他的情绪,盛亦明电话响,接起来一听是他大学几个同学国庆来龙图旅游,说下午就到,喊他一块聚聚吃顿饭。
盛亦明一边听电话,一边望望边上的咸青芥。对着电话讲:“今晚吗?你们几点到车站?我今天有——”
事字音没落,被咸青芥扯了下胳膊扯断了,咸青芥小声跟他说:“你去陪同学。”
盛亦明浓密的睫毛眨巴眨巴,立刻接道:“你又要走?”
表情很有些失了分寸的惊慌。
瞧得咸青芥一颗心上被人掐着尖狠揪了一把般嘶嘶抽疼,忙道:“没,不走,我得在这儿好几个月呢。”
电话那头本来叽叽喳喳的声音,在他俩简短的对话里默了又默,不知道谁“咳咳”地弄出来些声响,提醒被忽视遗忘的存在。那边问:“你忙的话,咱们明天再约?后天也成?反正四五天呢,也不着急。”
咸青芥用口型说:“去啊,去吧。”
盛亦明便说:“不忙,你们快到的时候告诉我,我去接你们。”
电话挂断,盛亦明道:“是我大学舍友,你见过的。”
咸青芥记得当年匆匆的一面之缘,不过几人的面目早已经被时间冲刷得模糊。
盛亦明忽然问:“下午一起去车站?”
“时隔多年,我再见见?”
盛亦明“嗯”了声,没想出来再要说的话,听到咸青芥在边上道:“那就见见……正好我也好奇,你大学过得好玩吗?”
说是无心,可扭头看到盛亦明委屈可怜的眼神,慢了半拍地心口一紧,“唉”一声长叹,道:“对不起小明,真的对不起。”
盛亦明摇摇头,想了会儿,开口道:“我知道你这些年,肯定过得比我更辛苦。”
一句话说得咸青芥直接发懵,心跳得特厉害,忽而笑道:“你怎么还跟以前一样那么好啊。”
下午四点半,盛亦明拉着咸青芥一块,在高铁站接到了远道而来的几个老同学,三男一女,其中一对是大学谈到毕业又一路谈到读研读博的情侣。四人拖着行李箱出站,一眼看到等在站外的盛亦明,他长得本就抢眼,这会儿身边还站了个同样抢眼的姑娘,两人站得很靠近,并蒂开出来的两朵牡丹花似的,显得关系紧密。
老同学相互对视,眼神又惊又奇,走两步,一人道:“哎呀,边上是不是小明找了好几年的那个?电话里听着声,我还以为是他终于想开了放下了呢。”
“嘿,还真是!真叫他找着了啊我去!锲而不舍果然没有不能成功的事儿。”
队伍里唯一的女性,对盛亦明这念兹在兹的青梅早有耳闻,这会自然压不住好奇,恨不能眼珠子长到咸青芥身上去。边上她对象胳膊肘杵她,提醒道:“你别这样死盯着人看。”
姑娘莞尔一笑,“她挺漂亮。”
又说:“不怪盛亦明对她念念不忘。”
她对象也笑,“肤浅!小明不看脸。”
姑娘点头,“是是是,看脸兴许就能被林微学姐追走了。”
几人都想起这往事来,摇摇头一笑过去。
先送几个同学去酒店安顿,盛亦明这车安不下这些人和行李,另外又叫了辆出租跟着。刚上车,后座他室友拍了拍副驾,热情地说:“我们见过的,你还记得吗?”
咸青芥侧过身来,点点头,“小明开学那天,你俩是床贴床的邻居。”
邻居乐了,特不拿自己当外人地八卦起来,问道:“你后来去哪儿啦?小明听说你搬走,你不知道,他找你找疯了。”
咸青芥瞄了眼没什么反应的盛亦明,勾着脖子和邻居说话,“他找我,你们也知道?”
“那肯定的,他跑了,课上咱不得帮他喊两声到啊!”
咸青芥笑,“晚上请你喝酒。”
“谢我对小明关照有加?”
“要谢的。”咸青芥说完又瞄了盛亦明一眼。
几人上楼放行李,盛亦明和咸青芥在楼下大厅里等。坐下没两分钟,楼上微信发过来,说人有三急,劳他俩耐心等等。
咸青芥看盛亦明捣手机回消息,突然开口:“我还没有你微信。”
盛亦明手指一停,又按了按,把手机推到她跟前,“加我。”
咸青芥扫了二维码,改备注,顺手点进他朋友圈,刷了刷,一水儿都是他们公安的法制宣传,无聊地退出来。手指随意地在屏幕上点来点去,问盛亦明:“你舍友说你找我找疯了,你怎么找的?”
盛亦明放下手机,看她,“我去过很多地方,只要有人说见过你,我就会去找看看。”
“四年都这么找?”
“八年。”盛亦明说。
咸青芥的手指顿了下,想起前几日他回浔遥去启方到京安的一路折腾,心里边更介意更愧疚了。嘟囔:“都谁啊,瞎跟你说见过我……”
“谁都说,他们知道我找你。”盛亦明回答得坦然。
“同学?”
“嗯,还有邻居和家里亲戚朋友。”
“我没遇见过熟人。”
“我知道。”盛亦明点头,“你不想被人找到。”
“那你还找?”
“没法儿不找。”盛亦明一直看她,极自然地接道。手机响了下,他低头回了条消息,一边道:“他们下来了。”
咸青芥跟着他站起来,两人并排往门口走。
阳光隔着玻璃照进来,亮亮的,灼人眼目。盛亦明从兜里掏出来早上给咸青芥买的帽子,整了整型,就要往她头上扣。
手停在了半空。
咸青芥微扬起脸看他,又看他僵在她头顶的手,晃了晃脑袋,问:“怎么了?生疏了?和我不好了?”
盛亦明含糊说了句没,手落一落,把帽子给她戴好,末了还挺不由自主地在帽顶上抚了两把。
咸青芥偏头扒拉了下碍事的刘海,正好捕捉到他嘴角翘起放松的笑,心下彻底跟着踏实了起来。
没到六点,吃晚饭是早了些,但几个同学远途过来,高铁上几个小时也没吃着什么正儿八经的东西,这会儿都喊饿,盛亦明便说带他们找家特色店先吃饭。邻居说,先别整特色菜了,去吃烧烤吧,再来点啤酒,咱多久没聚了,正好聊聊天。
龙图,旅游城市热门榜常年霸榜的城市,碰上十一长假,更加处处是游客。
盛亦明领着人去了平日里常和所里同事去吃饭的那条土街,没想到这儿也被天南海北的游客给发掘包围了,才是灯火初上时,店里店外的已经全部是人。
初秋天,南方的傍晚也不怎么凉,烧烤摊子的桌椅简直要铺到马路上。
一行人好容易捡着了张空桌坐下,都感慨说热闹。太热闹了,一片嘈杂笑语,一片烟火人气。
一片美食浓香,油炸烹煮,孜然辣椒。
很香很香!
咸青芥午饭吃得多,这会明明半点不饿,但闻着味儿就开始咽口水。
盛亦明拿了张点菜单来给他同学勾,问身边咸青芥:“他们喝啤酒,你要什么?”
“我也喝一点。”
“能喝?”
咸青芥点头,“喝一点没事儿。”
真没事,酒量还挺好。盛亦明看她两瓶下肚面不改色的,放心了些。
咸青芥心情好,抓着眼前几个同学可劲儿打听盛亦明大学的事,事无非那些事,上课考试社团兼职。不过她自己一样也没经历过,所以样样听来都觉得新鲜有趣。
盛亦明话说得不多,那几人叽叽喳喳也没给他什么开口的机会,特来劲地给咸青芥吹牛,一顿饭绕着盛亦明颠来倒去地说,说起他法理学翘课翘最多,翘得老师长什么样都不知道,期末考那天,老师拎着卷子进教室,他还问这人谁。咸青芥难以相信地看向盛亦明,问翘那么厉害呐。盛亦明说也不是,那课大一听不懂,就没多认真听。边上邻居听到他俩悄悄话,给盛亦明挣面子,冲另两人:“翘就翘了,你们没翘也没见考得比小明高。”
顶小的事儿,倒让咸青芥挂心上了。
回头送了同学到酒店,他俩路上散步的时候,咸青芥问他:“大学里的课,想翘就能翘?”
盛亦明“嗯”了声,“管得很松,不像初高中,迟个到都得教室外头罚站。”
“翘课的人多不?”
“总有那么些吧。”盛亦明说,“看人。”
从小就很乖很服从规则的盛亦明,不可能是动不动翘课的那类人,咸青芥清楚他翘掉的那些课应该都是为了找自己,情绪又有些微妙起来,赶紧摇摇头甩开了去。想起方才热热闹闹说说笑笑的几个人,说道:“你们宿舍关系还挺好。”
盛亦明点头,说:“没什么能让关系不好啊。”
“是吗……”咸青芥嘀咕,“感觉挺好玩的,本来完全不认识的几个人,能住一块儿就是四年。”
盛亦明认真想了想,琢磨出一点不能释怀的遗憾,问她:“当初决定了不复读不高考的时候,是什么心情?”
“轻松。”咸青芥说。
盛亦明停了步子看她。
“真的很轻松。因为不用再提心吊胆,不用担心突然哪天路上家里又被人绑走,不用害怕我妈一个人在家会发生什么意外非意外……我妈被那件事吓得厉害,我说不复读说躲起来的时候,她一点反对没有,甚至没有说一句劝说的话。你知道,这很不像她,她以前从来不逃避。”
“她怕你再出意外。”
“是,高考、大学、前途、钱,什么东西都没有安全活着重要。而且当时,我们也害怕抓我的人坐完牢出来还要找上门……其实后来想想,可能因为已经选择了要走要躲起来,就会觉得继续留下处处不合适不对劲。”
盛亦明理解这种不断为自己的选择行为找依据的心态,也理解过去没有纠缠不休的必要,那些分别日子里折磨在心头的疑问这时候突然变得不再那么需要答案,他想只要她已经回来,就不会再有其他比这一点更重要。转而问她:“怎么会想到做编剧?”
他以为她好动喜热闹,即便当不了警察,也会做些与人交往多的工作,写故事,对她而言是太寂寞的事。盛亦明算过时间,她和万延合作至今快要五年,这样一份孤单的工作,她做了漫长的五年时间。
咸青芥说:“偶然听说了一个剧本大赛,奖金特别高,就写了篇去参赛,没想到真获奖了。因为这事,发现好像总是能产生一些写故事的灵感,又试着写了个中篇小说,发到网站上,真的有人看,还赚了点小钱,慢慢更有了写故事的信心。加上不久万延万导因为看到我写的那个剧本,她找我加入她的团队,运气很好,一起写的每一部戏都比较成功,所以就这样一路干了下去。”
不过五六年,就已经取得这样瞩目的成就。“你真的很厉害,特别了不起!”盛亦明由衷地钦佩地夸。
咸青芥笑,“是吧!算一算其实写了好多故事好多剧本啊,有时候其实写得特别焦虑,记得有一回写一场戏,我连着三天没法睡着觉,一闭眼就是故事里的人物在我脑子里七嘴八舌地讲话,但是我一句听不清记不下来……”
“这种情况,要怎么解决?”
“熬过去就好了。”咸青芥说,“能写的时候一定要写,不能写的时候硬着头皮写,写下去就熬得过去。”
“不写不行吗?休息一下?”
“现在可以,那时候不行。要赚钱嘛,很心急,能赚到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