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苏怀琛嫌车马颠簸,一行人便坐船向北而行。
这几日,顾明苒过得甚是惬意。白天窝在船舱里,与卫玄下棋写字,弹琴作画;夜里躺在甲板上,看漫天繁星,听卫玄讲奇闻轶事。有一晚,他们途经山林,流萤点点,夜风清凉,夏花芬芳。莹莹的绿光在夜幕中闪耀,编织出如梦似幻的秘境。
七月流火,细雨迷蒙。到得乌程境内,山水清远,风景如画。两岸人家,屋舍俨然。
渡口有一棵两人合抱粗的千年乌桕树,枝繁叶茂,绿意盎然。
下了船,众人忙忙碌碌,将物什搬下船去。船上预备的雨具不足,因着雨势不大,顾明苒想着先找一处避避雨,等苏怀琛忙完了,便可与他一道。正寻着避雨之处,头顶却多了一把青布油纸伞,耳边响起卫玄的语声:“走罢。”
顾明苒仰头看向卫玄,笑道:“那便有劳世子了。”
陆衡望着雨中并肩而行的二人感慨道:“从来都是旁人为世子打伞,这还是头一回看见世子为一个姑娘打伞的。”
裴桓背上包袱,一针见血道:“自从来到会稽,世子破的例还少吗?”
城内商铺云集,货物琳琅满目。人来人往,车水马龙。
一家名为“辰元记”的果点铺子生意甚好,队伍一直排到了街上,又听路过的食客说这家的点心颇有风味,顾明苒便有些嘴馋了,可苏怀琛和裴桓他们还不知落在何处,可卫大世子怕是还没做过排队买点心的事,还是等安顿下来再回来买罢。
卫玄知道顾明苒爱吃甜食,见她一步三回头,便改了方向,带着她走到队伍的最后,道:“我们买些吃的,也等一等裴桓他们。”
自从下了船,卫玄总觉得有人在暗中盯着他们。
顾明苒的眼神顿时亮了。站在队伍里,她左顾右盼,见来往行人众多:“两年前,我和苏怀琛陪段师兄来乌程赴任时,还没有这家店呢,城里商户也不多,哪有如今这幅景象?看来段师兄将乌程治理得很好。”
“这是你第二次来乌程了?”顾明苒与段知远的关系似乎比他知道的要更亲近一些。
“应该是第三次。不过第一次来的时候,我还很小,也记不住什么。湘姨说,那时阿娘要来乌程,我哭哭啼啼地缠着阿娘不放,阿娘没法子只能带我一道来了。”后来阿娘大约是嫌她太黏人了,才将她丢给了郑先生。
卫玄一面暗暗打量四周,一面问道:“你阿娘来乌程做什么?”
“说是祭拜故人,我也不知道这位故人究竟是谁。”她也纳闷,湘夫人说起此事时更像是说漏了嘴,她再问也问不出什么,阿娘更是从未提起此事。
伙计热情招呼道:“您二位要些什么?玫瑰酥糖、南枣核桃糕、芝麻片都是本店的招牌。”
不等顾明苒开口,卫玄道:“那就一样来一份罢。”
三个油纸包送到卫玄手上,卫玄边走边将其中一个给了顾明苒:“先尝尝这个。”
南枣核桃糕入口酥软,韧而有劲。她吃完一块,又拿出第二块,想起出银子的人还未尝过,虽说卫玄不爱吃甜的,可是她也该问一声:“这糕甜而不腻,世子要尝尝吗?”
卫玄拒绝的话已到嘴边,瞧见她手上的核桃糕忽然改了主意:“好。”
他一手执伞,一手拿着两样点心,顾明苒也未多想,踮起脚,径直将核桃糕送到他嘴边。
直到四目相对,她才惊觉此举甚是不妥,看着被卫玄咬了一半的核桃糕,不知是该继续喂他吃,还是让他自己拿着吃。她转念又想,之前还喂过苏怀琛,应当也无妨罢。
两人生得俊俏,举止又亲密,落在路人眼中,怎么看都是一对情投意合的少年眷侣。
卫玄见她眼神躲闪,知她害羞了,将两包点心夹在臂弯处,腾出手来接过顾明苒手中的核桃糕。
“终于追上你们了!”苏怀琛穿着蓑衣,戴着斗笠,气喘吁吁地跑到二人跟前。
此时的苏怀琛在顾明苒眼中就如救世的菩萨一般,笑道:“你这一身倒像是江边钓鱼的渔翁。”
“船上的伞不够,这是跟渡口的船家借的”,苏怀琛低头看了看滴水的蓑衣,道,“蓑衣穿起来麻烦,但雨水进不去,可比打伞强。”他这才留意到青布油纸伞大半遮着苒苒,雨水已打湿了卫玄的半幅衣衫,再看看二人手中的油纸包,卫玄还真是迁就苒苒。
卫玄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肩头滚落的雨珠,淡淡道:“其他人呢?”
“裴桓和陆衡找了条更近的路,带着行李先去县衙安置。我们也快些走,这雨越下越大了。”
县衙虽小,屋室陈设亦是寻常,却干净整洁。
管家余伯言连日阴雨,县令为防水患,一早便前往太湖巡视,是以不在县衙。他打点各处,有条不紊地将众人安置妥当,很是得力。
待段知远归来,已是黄昏,这位乌程县令,青衣尽湿,风尘仆仆,衣缘鞋履皆是泥点。一见远来的会稽客便要致歉,苏怀琛看不过去,大手一挥,道:“别整这些虚文了,换了衣裳再来。”
段知远前脚刚走,后脚苏怀琛忍不住和顾明苒叹道:“好好一个知县,手底下人那么多,非得事必躬亲,把自己弄得跟只泥猴似的……”
裴桓笑道:“有这样的县令,是乌程百姓之福。”
“利人不利己,我倒更盼着他自己多攒些福气。”
换过衣裳的段知远径直被小厮带到了花厅用饭,苏怀琛一来,府里便是这位会稽富商做主了。
那年上元灯会,段知远也在,他认得卫玄,见顾明苒神色无异,方与卫玄见礼。
在卫玄梦中,这位段大人为官清正,才识过人,颇得康王青眼,后来更是位列中书令。问起乌程的经济民生,段知远对答如流。
“乌程虽是鱼米之乡,却苦于太湖水患,每年汛期受灾者甚众。往年治水之法,多半治标不治本,只可解一时之急,若年年如此,颇费钱粮。今年新修大坝,畅通河渠,迁居百姓,虽然忙了些,但若是奏效,可保乌程二十年平安无虞。”
苏怀琛舀了勺银鱼羹,道:“早知道你这里忙成这样,我就不带苒苒来了。”
段知远笑道:“这事就快收尾了,另有一事还得拜托你,你若不来,我这事就成不了。”
“是蚕丝的事吧?你放心,都是自家兄弟,我既想做丝绸生意,这丝到哪儿都是收,若能帮上你,我要的丝全在乌程订了。”
“既是自家兄弟,我也不能坑了你。乌程所产蚕丝甚好,只是蚕丝价贵,常人用不起,销路受限。我明日就带你去乡间瞧瞧,你若满意,便多收些去。只是这价得按规矩来,该是多少便是多少,若是能多给些,自然更好。”
苏怀琛一拍胸脯,保证道:“放心,就冲你的爱民如子,我也不能让乌程百姓吃了亏去。”
杨梅酿成的果酒很是清甜,顾明苒将小半杯一饮而尽,心道,这会儿话说得大气,等回了会稽,怕是要心疼得嗷嗷叫了。
陆衡在厅外一闪而过,卫玄起身出了花厅,四下无人,转角处陆衡躬身而立。
“世子,纪皋也来了乌程。我们的人抓了他的两个小卒,用了刑晕过去几次,还是说什么都不知道。”
卫玄冷笑道:“我不去找他,他倒上赶着来送死。既然问不出什么,留着也是无用,杀了罢。”
“是”,陆衡继续禀道,“乌程除了纪皋的人还有另一拨人,今日也一直跟着您和顾姑娘,我们一时还查不出他们的底细。”
“不用查了,我知道他们是谁派来的。这些人且不用管,好好盯着纪皋,他既来了乌程,就莫要让他再离开了。县衙附近多布些人,若是我不在时顾姑娘要出门,再多添一倍的暗卫。记住,我们的人只在暗中保护,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出手,但要确保顾姑娘无虞,让阿铮拿捏好分寸。”
“属下明白。”
卫玄回到花厅时,三人已喝得东倒西歪。顾明苒枕着苏怀琛的胳膊,半个人都依在苏怀琛怀中;苏怀琛靠在段知远的肩膀上,手上还握着个酒杯,段知远则伏在桌上。
杨梅酒虽是果酒,后劲却大。
卫玄皱眉,一面吩咐陆衡让厨房去做醒酒汤,一面将人扶起,顾明苒挣扎了几下无济于事,只能任他扶着跌跌撞撞地往外走。
顾明苒头晕乎乎的,走了一段路,停在原地不肯走了:“你要带我去哪儿?”
“你喝醉了,我带你回房睡觉。”
顾明苒眼神亮晶晶的,朝他伸出双臂:“抱!”
少女甜美的笑容让卫玄身体先于思绪一步,将她打横抱起。
灯笼里的火苗忽明忽暗,少女乖巧地依偎在他的怀中,这一世他第一次这样抱着她,一步一步稳稳地往房间走去。
窗外打梆子的声音在空旷的大街上格外清晰,卫玄掩上雕花木窗,吹灭几盏烛火,房间内立刻暗了下来。顾明苒扑到他怀中,因酒意而滚烫的脸颊贴上了他的脖颈,呢喃道:“你身上好凉快……”
陆衡端着醒酒汤进来,见此等亲昵情状,忙低下头去。
卫玄努力调息着略显粗重的呼吸,却不舍得推开顾明苒,只对陆衡道:“再去取些冰来。”
陆衡不敢再留,连忙出去了。
卫玄要喂顾明苒喝醒酒汤,顾明苒却不肯,将他抱得更紧。
“苒苒……”
顾明苒听到卫玄唤她,从他怀里支起身子,仰头看他,漆黑的眸子如黑曜石一般,仿佛满天的星子都失去了光辉。炙热的手掌抚过他的脸颊,仿佛是贪恋肌肤的清凉,久久不曾放下:“你生得真好看,比我见过的男子加起来都要好看。”
这女中登徒子的模样多半学自苏怀琛,苏怀琛在睡梦中打了个喷嚏,闭着眼揉揉鼻子,翻个身继续睡。
如此,醉了也很好。他放下盛着醒酒汤的瓷碗,语声低哑:“你可知我是谁?”
她盯着他的脸看了又看,忽然抓起他的左手,在手腕上咬了一口,留下一圈浅浅的牙印:“疼不疼?”
卫玄不知此举何意,只当她醉酒无状,笑着摇摇头。
她松开卫玄的手,拍拍晕沉的脑袋,颇为失望道:“果然是在做梦。”
卫玄明白了她的意思,不觉一笑:“或许是你方才咬得太轻了。”
“是我咬得太轻了吗?”她半信半疑,抓起卫玄的手腕又咬了一口,这一次她似乎咬得重了些,唇齿间弥漫着血腥气,“现在疼不疼?”
手腕冒着血滴,卫玄眸中却带着宠溺的笑意:“疼。”
她自言自语道:“那便不是做梦了……”
双臂忽地揽住他的脖颈,沾着酒气的樱唇在他的右脸上浅浅落下一吻:“卫玄,你娶我好不好?”
“那……苒苒可愿意生生世世都和我在一起?”
顾明苒朝他痴痴地笑:“你生得这么好看,自然是要生生世世……都在一起……”
上一世,他费尽了心思也未能从她口中求得这一句,只可惜酒后之言她根本记不住。他本不在意容貌,可如今却庆幸有一副好皮囊能引得她的注意。
青纱帐缓缓落下,榻上的玉簟清凉入骨,昏黄跳跃的烛光中,两个影子交叠在一起。
次日,苏怀琛吃惯了夜酒自是无妨,段知远饮了醒酒汤也无不适,只有顾明苒一起床就嚷着“头疼”。
苏怀琛扶着顾明苒在圆桌前坐下,向卫玄抱怨道:“这醒酒汤都端进房里了,你怎么能不喂她喝下去呢?”
“昨晚苒苒不想喝……”
苏怀琛全然不看段知远的眼色,继续说道:“不想喝你就给她灌下去嘛!不该惯的时候绝不能惯着她,你要是惯着她,看看,现在头疼了吧?”
顾明苒被他一念叨头更疼了:“是我不想喝,你怪世子做什么!好了好了,我知道了,我以后喝了酒一定喝醒酒汤。你别说了,好好坐下吃饭不成嘛!”
果然,有了卫玄,他这嫡亲的师兄就被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苏怀琛还想再说两句,顾明苒捂着头起身道:“不行,我的头太疼了,我再去睡会儿。”
仿佛是操心的老父亲,苏怀琛冲着顾明苒的背影嚷道:“哎!吃两口粥,喝了醒酒汤再睡!”
顾明苒刚躺下,便听得有人走了进来,她本以为是苏怀琛,把头埋进锦被里,翻身一滚:“苏怀琛,我要睡觉了,你快出去!有什么话等我睡醒再说!”
卫玄将托盘放下:“你师兄没来,让我来给你送粥和醒酒汤。”
顾明苒忙把自己从被子里扒拉出来,蹙眉道:“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