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二十四日夜,风拂杨柳,天边月残。
苏府紧闭多日的大门终于开了,来者金环束发,素衣黑氅,花容月貌,正是洛雪霁。
花厅内,顾明苒见到了一别多日的阿娘,她的阿娘虽处于刀光剑影之中,却依旧沉稳雍容。
乔樾正襟危坐:“洛夫人好胆色,明知此处是龙潭虎穴,却敢只身前来。”
洛雪霁扫了眼乔樾身侧两排持刀执剑的黑衣劲装大汉,目光掠过苏怀琛,最后停留在被绑得严严实实的顾明苒身上,淡淡道:“乔大人过誉了。难为世子抬爱,竟为妾身劳动虎贲军。”
顾明苒也猜测过府中黑衣人的来历,却不想是虎贲军。她听郑琰说起过虎贲军,虎贲军乃周帝暗卫,入选者皆是以一挡百的禁军精锐,所向披靡,战无不克。而现任的虎贲军统领乔樾是原枢密使乔海蠡的养子,为人心狠手辣,是陛下手中的一把利刃。阿娘对上虎贲军,不知能有几分胜算。
苏怀琛可不记得什么虎贲军,他怕顾明苒出事,才非得跟着来花厅不可。
乔樾抚摩着手上的碧玉扳指,道:“夫人在北境时叱咤风云,如今风采依旧不减当年。”
“不敢当。妾身当年觐见陛下之时,长公主亲自为妾身妆点,陛下亦起身亲迎,如今不过是虎落平阳罢了。”
乔樾端起茶碗,上好的白毫银针,汤色清亮,茶香醇厚,回味甘甜。他不以为意,慢条斯理道:“可是今时不同往日,当年夫人是击退北汉的功臣,可如今却是挑起武威侯之乱的始作俑者。”
洛雪霁仿佛听到了极好笑的事,轻笑出声:“这是乔大人的一面之词,证据何在?若是妾身出手,乔大人以为还能在这儿同妾身说话吗?”
话中的挑衅令乔樾面色逐渐冷峻:“夫人当真是欺我大周朝中无人了吗?”
洛雪霁不置可否地轻笑道:“区区一个武威侯就搅得大周不得安宁,大周朝中的能人可真是不少啊。乔大人是要在这里继续与我逞口舌之快吗?会稽的消息很快就会传到宣王的耳中。”
乔樾冷笑道:“夫人的心愿怕是要落空了。夫人安插在各处的人已被翦除殆尽,这里的消息根本传不出会稽。”
他见洛雪霁神色平静,道:“夫人或许不信,不过不要紧。”他起身,从袖中取出一本小册子递给洛雪霁:“夫人一看便知。”
小册子上密密麻麻地写着人名和地方,洛雪霁平静沉稳的神色终于有了一丝松动,她隐隐有一种事情的发展远远超出她掌控的预感。“你们想杀我?”
乔樾击掌三声,守在门外的黑衣人端着木盘推门而入,木盘上是一碗乌漆漆的汤药。
“陛下有旨,宁可错杀,不能放过。夫人毕竟曾有功于大周,不可以刀剑相加,还请夫人饮下此药,自行了断。”
身上的绳索勒得生疼,口中被塞了麻核,顾明苒动不了,也说不出话,急得大哭,却也只是发出些呜呜咽咽的声响。
苏怀琛闻言亦是惊慌,但他身在局外,很快便镇定下来。洛雪霁是顾明苒的阿娘,若是她死了,而苒苒回到了宣王身边,将此间之事告与宣王,怕是陛下和宣王之间也会生出嫌隙。这样的道理他明白,旁人不会不明白。难道苒苒真的不是宣王之女?
那日卫玄冒雨而来,将苒苒哄了下来,旋即换了面孔,对身边的黑衣人冷冷道:“好好看着她,若再生变故坏了我的计划,你该知道是什么下场。”黑衣人神色一凛。苒苒还想再求,卫玄与往日判若两人,带着上位者的杀伐之气,颇为不耐烦地丢下了一句:“你若不想洛雪霁立时死,就别再闹了。”苏怀琛亦愕然,事情为何突然就成了如此局面。
“武威侯之乱与妾身无关,凭一个‘莫须有’的罪名,你们就要置妾身于死地?简直可笑至极!”
“可是从头至尾,夫人都居心不良。”乔樾指着顾明苒问道,“她当真是宣王和夫人的女儿吗?”
顾明苒看向洛雪霁,一滴泪挂在她羽扇般的睫毛上,将落未落。
洛雪霁目光幽幽,不见其底,素色的广袖掩下了她那双微微颤抖的手。
“我派出去的人寻到了当年为夫人接生的稳婆,稳婆说,夫人生下来的是个死胎。”乔樾刻意放慢了语速,缓缓道,“乌程卞山,当是其埋骨之地。”
究竟是谁有这样的本事,将她的底细查的一清二楚,是卫玄,还是乔樾?洛雪霁面色阴沉,瞳孔倏然收紧,一双眸子褪去了温柔沉静,凌厉如刀,杀气毕现。
乔樾知她已动了真怒,笑道:“夫人放心,我等无意打扰令爱安眠。”
他又对双眸通红的顾明苒道:“姑娘一定奇怪,为何你与她容貌有些相像,却并非血缘之亲。”
“她应当很早就开始筹划了,亲生女儿死了,她需要另一个与她容貌相像的孩子接替她死去的女儿为她做一些事。”
“宣王对她本就心存愧疚,对她所出的孩子更是如此。宣王在她和那个孩子每年生辰还有年节时都会准备礼物,但凡府里姬妾和孩子有的,他都会拣最好的给她们留出一份。”
“赵夫人和关夫人出身世家,都想让宣王为自己的女儿请封郡主,为此明争暗斗,纠缠不休,可宣王从未松口。”
“在宣王心里,世子之位是他答应王妃的,所以只要卫玄活着,世子之位便不会易主。可若洛夫人生的是个女儿,她便是宣王府的郡主,尽管这十几年来杳无音信,宣王却一直给他和洛夫人的孩子留着郡主的位子。”
“旧时情谊加上一个流落在外多年的女儿,足以让宣王不顾一切地保下她。”
洛雪霁看向顾明苒的目光透着释然的平静,她坦承道:“是,你的确不是我的亲生女儿。”
“那年冬天,我刚失了孩子,借住在金陵城里的一家乐馆。那家乐馆的主人,也就是如今滟水阁的湘夫人,我与她相识于北汉军营,北汉节节败退,一些士兵连抢来的细软都来不及收拾,被她得了,后来随周军班师回朝,便在金陵落脚。楼里需要姑娘,她走遍了金陵城中的人牙子。”
“有一回,她在一个人牙子那儿听到了婴儿的哭声,是个乡村妇人,想拿她的女儿换几斗米,那个妇人虽看着面黄肌瘦,可眉眼却与我生得有些相像。我那时刚失了女儿,心气郁结,湘夫人便动了心,把那孩子买下了,希望以此慰藉我的丧女之痛。”
“这些话,不是为了替我自己开脱,只是想把真相告诉你,至少,在这件事上,我没有做错。你想想,若是没有我,你会身在何处?如何会有这十五年的无忧无虑?该我担的罪,我自会承担,可不是我的罪名,我也绝不会认。”
“阿娘是想利用你,可是阿娘并未害你。若是能带着你进宣王府,你便是宣王府的郡主……”
乔樾出言打断道:“夫人好心计,便是自知已毫无翻身的可能,还不忘蛊惑人心。明明将她视作棋子,却说得这般情深意切。你在她身上倾注的心血,不是出于慈母之心,而是希望这颗棋子在必要的时候能发挥出她最大的作用。”
苏怀琛也是孤儿,可他的小师妹似乎比他更可怜,遇上了这样一位养母,他心疼不已。此事挑破了也好,免得苒苒被人置于股掌之中,被人卖了还不知道。
远远地传来更夫打更的梆声,成败已定,乔樾坐回原位,饮下茶碗中最后一口茶,道:“时候不早了,夫人也该上路了。”
“慢!”一黑衣劲装大汉带着两个侍从推门而入,向乔樾拱手道:“末将奉宣王之命,接洛夫人回北境。”
李伦自小跟着宣王,是宣王身边的亲信。
绝处逢生,洛雪霁复又露出温婉的笑容,指着顾明苒道,“她得随我一道走。”
随后进来卫玄,面色凝重,道:“夫人可以回去,她却活不得。”
“她是无辜之人,为何活不得?”
“她可是郑先生和夫人一起调教出来的人,夫人本就存了不良之心,她与我相识也不知是否为夫人授意。等进了宣王府,她若与夫人联手……”卫玄语声清冷,“恕我断不能留下这样的祸患。”
苏怀琛气得不行,明明错在洛雪霁,卫玄却要苒苒的性命,他拼命想挣开绳子,可捆得太紧,再三挣扎也无济于事。见苒苒怔怔地望着卫玄,便知是被卫玄的话伤到了,前些日子还要拿一成西域通商之利送她做及笄礼的人,转头便要杀了她,任谁都难以接受。
“苒苒不过是个弱质女流,竟让世子如此忌惮吗?”
“夫人也是女流之辈,却运筹帷幄、决胜千里,有夫人珠玉在前,我实在不敢小觑女子。夫人不必激我,你与顾姑娘注定只能活一个,还请夫人好生思量。就给夫人一炷香的时间罢。”
“不必了,妾身必须活下去。”
斩钉截铁,没有片刻的犹豫,连苏怀琛这般的旁观者亦觉心寒。
卫玄讥讽道:“夫人在这颗棋子上花了这么大的气力,怎么连半分不舍都没有?”
“世子也说不过是棋子罢了,妾身能调教出一个苒苒,也能调教出其他人。况且苒苒性子柔和,成不了什么气候,世子要杀,杀了便是。”
“是了,棋子而已,留得青山在才是最紧要的。”
“世子与我是一样的人。”
苏怀琛生平第一次后悔自己没有好好学武,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相依相伴多年的师妹被人逼死。他拼力挣扎着,手腕被绳子磨破了,鲜血渗入麻绳,他却仿佛全然感觉不到痛楚。
顾明苒想,若是换成了阿娘的亲生女儿,阿娘又会怎么选呢?
乔樾示意黑衣人解开顾明苒身上的绳索,取出她口中的麻核。
或许是因为愧疚,洛雪霁背过身去。
得了自由,顾明苒双眸含泪,苦笑了两声,她双膝跪地,朝洛雪霁拜了三拜,道:“苒苒谢过洛夫人养育之恩。”
她直起身,瓷勺搅动着药汁,她看向卫玄:“相识一场,世子可愿送我一程?”
卫玄的神色冷得像雪山上积年的寒冰。
顾明苒自嘲地一笑:“罢了……”
卫玄忽然应了声“好”,俯下身去,接过药碗。
顾明苒咽下卫玄喂的第一口汤药,可大颗大颗的眼泪却夺眶而出:“这药可真苦。”
她想问一问卫玄可有喜欢过她,可是转念一想,又觉得甚是可笑。
第二勺药很快送到了她的嘴边,她以为疼她至极的阿娘对她弃如敝履,她喜欢的人也这般急不可耐地要取她性命。
她盯着卫玄看了许久,从他手中接过药碗,一饮而尽。
“世子还记得那盏琉璃海棠花灯吗?”
卫玄不答,苏怀琛却知道那盏琉璃海棠花灯一直放在顾明苒书房的案头,直到有一回被他不小心打碎了,苒苒什么都没说,只是那一日的晚饭一口未动。
“我一直留在身边,可惜被苏师兄不小心打碎了。或许这一切本就如琉璃碎影一般,光华绚丽却残破不堪。”
喉头残留着汤药的苦涩:“当年世子离开之时,先生曾与我言世子将来携手一生的人必是高门贵女,让我莫要痴心妄想。我那时却觉着只要能日日见到你,便是侍妾也无妨。”
洛雪霁惊诧地转过头来,那样的喜欢,连她也不曾知晓,可卫玄仿佛不曾听到顾明苒的话。梨花带雨,楚楚可怜,他却未见有半点动容,是成大事者该有的模样,这样的对手也着实令她欣赏,可作为女子,冷眼旁观,亦觉心寒。
顾明苒仰头望着卫玄,乌黑的瞳仁里是少女见到意中人时毫不掩饰的羞怯与欢喜,唇畔的笑容干净而明媚,便如少女的情思纯澈而美好:“我见过深宅后院中女子的艰辛和不易,可若我嫁的人是你,哪怕明知是飞蛾扑火,我也是愿意的。”
她慢慢地收起了笑意,杏眸中水光莹莹:“我以为我们会是兄妹。我既高兴又难过,我们之间似乎越来越近了,可是这一生我只能以妹妹的名义与你相处,陪在你身边的日子也不过数载。”
“其实,即便我跟着洛夫人进了宣王府,我也不会如你所想听命于她。我宁可伤了自己,也不愿伤害你。”
“只是我不曾想到,会落得今日的结局。”腹中隐隐作痛,她低下头去,拭去眼角的泪水,“若我知道有这一日,情愿从一开始便与你是不共戴天的仇敌,或许就不会这般伤心了。”
嘴角沁出一抹殷红,腹中疼得厉害,如一朵饱经风摧雨折的海棠花终于飘零落地。
死亡可掩去一切的苦痛,也可让人免于在绝望中踽踽独行之难。
“从头到尾,她什么都不知道,对世子的喜欢,皆出于本心,不掺半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