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初九,金陵下了第一场雪。
大雪纷纷扬扬,如因风而起的柳絮,铺天盖地。
寒冬腊月,正是滴水成冰的时节。许是临近新年事多繁杂,卫玄已有大半个月未曾归府。
顾明苒望着庭中的雪色,拥紧了身上的狐裘。在会稽时,若有这样的雪天,她或是跟着苏怀琛去梅园看玉树琼枝、傲雪寒梅,收一收梅花上的雪水,供先生烹茶之用;或是央湘夫人带她偷偷去听滟水阁姑娘们谱的新曲,琵琶声动,如珠走玉盘,菱歌一曲,三日不绝。而不似如今,只能倚门遥望雪色。
小黄窝在墙角松软的棉絮上,专心致志地咬着顾明苒的锦帕。顾明苒已不再怕它,那日她与卫玄散步,小黄摇着尾巴追了上来,毛绒绒一团实在可爱。小黄乖巧地蹲坐在脚边,卫玄握着她的手摸了摸它的脑袋,她才发现这小犬远没有她想象中那么可怕。
“哒哒”的马蹄声踏破山间的寂静,一架马车自远处飞驰而来。山鸟飞绝,杳无人烟,雪色迷茫,不见孤舟蓑笠,亦无独钓寒江雪的渔人。
驾车的青年男子勒紧缰绳,大宛良驹长嘶一声,温热的鼻息化作袅袅的白汽。
不多时,又来了一辆马车,从马车上走下了两位女子,与青年男子交谈片刻,便走上了青年男子的马车。
青年男子挥动马鞭,驾着另一辆马车向远处的山崖驶去。
天地间,那一点马车逐渐与雪色融为一体。
才停了不久的雪又纷纷扬扬地飘洒下来,雪花落在地上,留下的马蹄印渐渐淡去。
晚间,白尧光来访。
今年金陵的冬天格外的冷,风大雪深,白尧光着人抬着一箱烟花爆竹踏进府门,只觉自己的鼻子都要冻没了,他搓了搓冻红的手,红药忙让人送上新的炭盆。
喝了口热茶,烤了会儿火,白尧光这才缓了过来。
顾明苒一双杏眸明澈如水:“都说医家最重保养,今夜风雪大,白郎中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她来此已有小半年,此处是卫玄的私宅,守卫森严,府上到访的客人屈指可数,故而与白尧光等人早已十分熟稔。
白尧光拨弄着炭盆里的炭火,无奈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世子托我在外头寻些新奇的烟花爆竹,我寻到了自然立刻送上府来,免得又说我办事不力,克扣我工钱。”
他清了清嗓子,端起一副先生的架子:“《伤寒杂病论》读完了吗?”大约是这小姑娘整日在府中无所事事,觉着无趣,便常往他设在卫玄府中的药庐里去。卫玄见顾明苒对药理颇感兴趣,便给他又安排了个教书先生的差事。
“还剩下两篇,白郎中今夜还要考校我功课吗?”
白尧光摆摆手,道:“今夜就罢了,过两日等你读完了,我再考你。”
“那药膏用了如何?”
顾明苒抚着小臂,道:“谢白郎中费心,疤痕已经淡了许多了。”
“那就好,省得卫大世子整日说我医术不精”,白尧光忽想起一事,道:“对了,我今日在南山阁遇上了康王妃,康王妃让我问你,大概半月前她托世子给你带了一个匣子,你可曾收到?可喜欢?哎,快说说,匣子里有什么好东西?”
匣子?顾明苒微微一怔,道:“是了,王妃送了我一套白玉海棠花头面,是用匣子装来的。我很喜欢,你替我多谢她。”
一听是头面,白尧光顿时兴味索然:“头面就头面呗,说什么匣子,我还以为有什么宝贝。”
顾明苒起身绕着樟木箱子转了一圈,五尺见方的箱子里磊满了各式的烟花爆竹,很是欢喜,只是卫玄并不像喜欢热闹的人。吩咐人将箱子抬下去收好,问道:“往年也是如此吗?”
她着一身浅粉色绣折枝海棠花襦裙,轻纱软缎上用银线绣了大片大片或含苞待放或开到极盛的海棠花,乌黑的鬓发间零星地点缀着数颗光洁明透的莹雪珍珠,颗颗有龙眼般大小。白尧光见她举止从容,容光更胜从前,再看她来时所披的狐裘,颜色雪白,没有一丝杂色,领口的金珠色彩瑰丽,价逾千金,心中感慨,这哪里有半点寄人篱下的样子?
“世子不爱热闹,往年一切从简,很是冷清。今年是你在金陵的第一个新年,自是要热热闹闹的才好。”说起卫玄,白尧光打开了话匣子,“你那阿娘着实厉害。在宣王那儿给世子上了些眼药,宣王罚世子跪了两个时辰。这也不算什么,苏怀琛也来了金陵,短短数月,他已然是皇商了,而且很快,他会是信阳长公主的乘龙快婿。这背后若无洛雪霁的授意,恐难以令人信服。”
顾明苒心下一沉,洛雪霁果然将苏怀琛卷了进来,得想个法子把他摘出去才好。
本朝虽不抑商贾,可在世家显贵眼中商贾终居下品。
“这门婚事长公主同意了?”
白尧光苦笑道:“长公主膝下唯有这一个女儿,平日里爱逾性命,这姑娘现在一心扑在苏怀琛身上,非他不嫁,长公主除了让步也别无他法。”
顾明苒追问道:“那姑娘生得好看吗?性情如何?”
“貌美人傻”,白尧光没好气道,“要不也不会被苏怀琛迷了眼。”
顾明苒不满道:“师兄虽是商贾,可受教于先生,也不比那些世家公子差。”她细数起苏怀琛的好处,“其实,师兄除了风流些,人还是不错的,长得也好看。虽然在身份上比起世家子是差了那么一点儿,可他银子多啊,将来这姑娘嫁过去,过得未必比世家差。”她越说越觉得苏怀琛是个夫君的好人选。
瞧瞧,到底是青梅竹马的师兄妹,这言语间处处护着苏怀琛。白尧光应和道:“是是是,你那苏师兄样样都好”,他一本正经道,“我是担心世子斗不过洛雪霁。你如今和世子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就算苏怀琛与洛雪霁联手,你也不能把心偏到那头去。你得把你知道的告诉世子,帮着世子对付他们。”
“这是白郎中的意思还是世子的意思?”
白尧光不明白:“我的意思和世子的意思有区别吗?”
顾明苒认真同他解释道:“世子说过,不会让我做我不愿做的事。”
白尧光绝倒:“你们家郑先生挑的都是什么弟子?一个一个跟小狐狸崽子似的,教上几年就成精了,蛊惑人心的本事一个赛过一个。一个把长公主家的女儿哄得神魂颠倒,一个把世子迷得连命都不要了,真该请张天师去皇陵看看,是不是近来风水有异。”
红药送上新烤的栗子,朝白尧光使了个眼色,白尧光立刻收了话势,乖乖坐好。
顾明苒亦心领神会,看得有趣,不觉一笑。
不多时,便有侍女掀起厚重的门帘,迎卫玄进门。
卫玄见了白尧光,亦是惊讶,道:“都这个时辰了,你到我府中作什么?”
白尧光故作生气道:“你有事相求的时候,我可是随传随到,没事我就来不得了?再说了,我来也是有要事的。你要的年礼我给你弄到了,还冒雪连夜送到了你府上。你不感激也就罢了,还嫌我扰了夜间清静,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到底是心虚,还是走为上策:“好了好了,年礼既已送到,我也该功成身退了。”
却被顾明苒叫住:“外头风雪这般大,白郎中不如住一晚再走罢。”
白尧光又坐了回去,别有深意道:“还是顾姑娘有良心。”
新烤的板栗冒着热气,混着浓郁的栗香,顾明苒眼馋却又怕烫手。卫玄坐在顾明苒身侧,慢慢剥着栗子,玄色的宽袖边摞着三五个红褐色的栗子壳:“他向来胡侃惯了,他的话不必放在心上。”
顾明苒点点头,她爱吃栗子,也爱看卫玄剥栗子,他的手修长白皙,生得极是好看。
白尧光斜睨了一眼卫玄,小声嘀咕道:“哪里胡侃了?明明都是大实话。”
“洛侧妃难为世子了?”
白尧光“哼”了一声:“岂止是难为,那是处处和世子对着干,恨不得吃了世子”,虽有些夸大其词,但卫玄并未阻拦,他继续说道,“自从她入了府,宣王就没给过世子好脸色,底下不知使了多少绊子。”
“我将她的羽翼尽数折断,她又如何甘心?不过此事是遵从陛下旨意而为,父王有分寸。”卫玄将盛着栗子的碟子往顾明苒处推了推,“只是苏怀琛确实令我为难,他如今在为洛雪霁做事。听玉真观的道长说,他打算年后去玉真观为你立个长生牌位,看样子他是想在京中长住了。”
顾明苒为难道:“此事因我而起,其实也不难解。可如今我不宜露面,旁人恐怕劝不动他。”
黄澄澄的板栗卧于素白的瓷碟,剥得这般干净,入口定是松软香甜,咽了咽口水,白尧光可不敢当着卫玄的面去抢顾明苒的吃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顾明苒吃得欢畅。
“道家有招魂引魄之术,顾姑娘虽然……”白尧光本想说“死了”,两字到了嘴边,瞥见卫玄清冷的目光,拐了个弯,道,“在苏怀琛眼中,顾姑娘已不在人世,不如让顾姑娘的魂魄与他见一见?或许可以劝他悬崖勒马。”
顾明苒撇撇嘴,嫌弃道:“这种装神弄鬼的把戏骗骗你还行,能骗到我师兄吗?”
白尧光不服道:“我可比他聪明多了!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世子舍不得杀你,看看你师兄现在还蒙在鼓里。”不等顾明苒反驳,他继续说道:“他既打算去观中为你立长生牌位,那对鬼神之事还是信上几分的。”
卫玄目光微动,道,“还有一事,洛雪霁带了梅清若入府,说是她的养女。”
顾明苒本是欢欢喜喜地吃着栗子,闻言口中香甜软糯的栗子立时没了滋味,原来在洛雪霁心中她是如此轻易便可被取代的。洛雪霁的亲生女儿早已不在人世,养女是她还是旁的女子,对洛雪霁而言都只是棋子罢了。
“在会稽,她不是狠狠地责罚了梅清若吗?梅清若倒还肯为她做事。”细想想便不觉得奇怪了,能沾上宣王府的富贵权势,谁又能拒绝呢?滟水阁的一干人等,除了洛雪霁拼命保下的湘夫人卫玄已清理殆尽,断不会独独漏掉一个梅清若,“世子是故意留着梅清若吧?”
“你很聪明。洛雪霁入府借梅清若把卫晟和卫洵迷得神魂颠倒,对洛雪霁比亲生母亲还要亲近几分。你可想过若随她入府的人是你,会是怎样一幅光景?”同上一世一样,洛雪霁入府不过数月,父王遣散了所有无子的姬妾。洛雪霁将剩下几个侧妃和夫人收拾得服服帖帖,至少明面上无人敢在与她抗衡,整个宣王府被她牢牢地控在掌中。
卫玄知道苒苒听了会难过,可他必须让苒苒看清楚。
见两人不约而同地沉默了,白尧光往空中扔了个栗子,张口接个正着,嚼了两口,道:“这些事可以先放放。再过半个多月便是新年了,这是顾姑娘在金陵的第一个新年,有什么想玩的就告诉我,我给你统统搬回来。”办不办是一回事,漂亮话还是得说几句哄哄小姑娘高兴。
说起玩乐,白尧光顿时来了兴致,道:“金陵的上元夜很是热闹,顾姑娘初来金陵,可千万不能错过。”
顾明苒看向卫玄,发间的明珠在烛光下烘托出一圈如月华般的光晕,一双剪水秋瞳亮晶晶的,叫人不忍拒绝。
卫玄笑道:“你若想去,我自会陪你一道去。”
三人言谈之间,不免问起卫玄近日忙碌之事。天寒地冻,金陵城外不少贫民难以为继,有挨饿受冻者入城乞食,更有流民上街抢食行凶。时近年关,周帝将此事交由康王和卫玄处置。如今大雪成灾,贫民的草棚破屋被积雪压塌,赈灾之事,便更繁重了。
顾明苒奇道:“此事本该由户部主理,陛下为何要让世子和康王来做?”
卫玄道:“前两日,有御史上书弹劾户部尚书徐潭今秋在荆州赈灾时贪墨银两,此事尚在追查中,户部尚书此时不宜出面。这次金陵雪灾,由康王主理,我只在一旁协助,陛下应当也存了历练康王的意思。”洛雪霁选了康王,她是个会调教人的,康王经她一番指点,在朝中混得如鱼得水,隐有新秀之象。
白尧光暗暗腹诽,也只有对顾明苒,卫玄才有这般耐心细细解释,若是换了他,早拉下脸来让他自个儿悟了。
陆昀来报,言定国公次女谢茉梨雪天入山进香,马受惊坠崖而亡。
白尧光令其详述经过。
卫玄本是一言不发,待听得乔樾亦在场还派人助定国公府搜寻时,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
无论是传闻还是所见,顾明苒都觉得乔樾是个冷血冷情之人,听至此节,道:“想不到这位乔统领还是如此热心之人。”
白尧光倒没觉出有什么不对,只感慨道:“临近年关,又逢大雪,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