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
苏格兰醒来的时候已经深夜了。
他是被冷醒的。
有风吹过,让他冷的直哆嗦。
迷迷糊糊间,这个代号为苏格兰、本名诸伏景光的男人,仿佛瞬间穿越回了长野县那个熟悉的小房子里。
依旧是和往常一样的放学,放学后和小伙伴们从后山疯玩归来,满身是泥。
母亲总是笑呵呵地,一边念叨着又弄这么脏,一边用温热的毛巾仔细擦掉他脸上的泥点。
父亲站在一旁,脸上带着无奈又宠溺的神情,象征性地责备两句下次注意点。
而哥哥,则会默默拿来崭新的毛巾,不由分说地披在他湿漉漉的头上和肩上。
是的,就像现在这样,被披上毛巾,带来一丝隔绝寒意的温暖。
“醒啦?”
不是哥哥。
苏格兰勉强睁开沉重的眼皮,映入眼帘的,是那个熟悉的女人。
梦里的一切化作泡影,他被强行拉回了现实,一丝温暖都不曾为他停留,现在的他是警视厅公安部安插在一个强大的犯罪组织里的卧底。
这个临时藏身的山洞里光线昏暗,只有角落里有一小堆火苗。
火光微弱,勉强驱散一小片黑暗,却无法提供多少暖意。
苏格兰挣扎着想坐起来,身上披着的一件外衣随着他的动作滑落下来。
他低头看去,是一件白色的护士服。
他下意识地看向衣服的主人。
诸伏花里此刻只穿着一件单薄的里衣,正可怜兮兮地蜷缩在那堆眼看就要熄灭的小火苗旁,试图汲取一点点温暖。
火光在她脸上跳跃,映出疲惫的神色。
“看我干嘛?别告诉我,你这一摔把脑子摔坏了,失忆了嗷?”少女的声音带着点没好气的嘟囔。
刚才看到他醒来时眼中闪过的一丝欣喜,此刻已经被一个赌气般扭过去的后脑勺取代了。
“我记得……我们从医院后面的河里游了出来,之后的事情……就完全没有印象了。”苏格兰的声音有些沙哑虚弱。
“苏格兰。”
“嗯?”
“答应我,这次要是能活着回去,好好减减肥,行吗?”诸伏花里头也没回,语气认真。
“啊?”苏格兰一时没反应过来。
“你知不知道你有多重?我把你从河边拖到这个鬼山洞里,差点把命搭进去,走两步就得喘半天,走两步就得歇口气,我真恨不得当时就把你丢在那儿喂乌鸦算了……”诸伏花里越说越激动,猛地转过身来,手指对着苏格兰的方向指指点点。
看到苏格兰似乎想开口辩解的样子,诸伏花里立刻猜到了他想说什么,抢先一步堵住了他的嘴:“行了行了,你不用谢我,你能活着喘气,纯粹是你自己命够硬,阎王爷暂时不想收你。”
她说着,伸手指了指苏格兰的大腿。
苏格兰这才低头仔细看自己的腿。
他早上潜入医院时还穿得整整齐齐的长裤,此刻膝盖以下的部分竟然不翼而飞,变成了一条超级“短裤”。
那裤子边缘一看就不是用剪刀剪的,布料被撕扯得歪歪扭扭、毛毛糙糙,显然是被人用蛮力硬生生撕下来的。
至于撕下来的布料去了哪里,答案不言而喻,正紧紧地缠绕在他的大腿上,充当着临时绷带,勉强压住伤口止血。
“流了那么多血,今天不死,我看你也很难活到明天早上。”诸伏花里的语气不怎么友好。
苏格兰默默地点了点头,表示同意她的判断。
他这平静的反应反倒让诸伏花里愣住了,眼睛都瞪大了几分。
“大哥!你跟我说实话,你该不会是机器人吧?你能不能看看清楚自己现在什么状况?你流了那么多血,半条命都快没了哎,你还点头?正常人这会儿不该惊恐万分,痛哭流涕,觉得自己马上要死了吗?”
“那我应该……?”苏格兰平日里说话就温吞吞的,不急不躁,像个斯文的读书人,此刻失血虚弱,声音更是轻飘飘的,透着一股子文气。
“惊恐啊,害怕啊,人类面对死亡威胁的时候,不都是这样的吗?这才是正常的反应吧。”诸伏花里简直要被他的淡定气笑了。
“可是……我还活着啊。”苏格兰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
“活着,是正在进行时,死亡……那是将来时。”他说完,似乎耗尽了力气,缓缓向后靠在了冰凉的石头上。
他下意识地伸手,小心翼翼地碰了一下大腿上缠着布条的位置。
一阵尖锐的刺痛立刻传来,让他忍不住吸了口冷气,但同时,他也清晰地感觉到,原本嵌在皮肉里的子弹已经不见了。
显然,是身边这个少女,在他昏迷不醒的时候,硬生生地把它取了出来。
果断是真的果断,如果让子弹一直留在现在,他不一定能活着醒过来。
这份果决救了他的命,苏格兰心里不由得升起一丝对诸伏花里的佩服。
但这份佩服里也夹杂着无奈。
狠也是真狠啊。没有麻药,想也知道什么工具都没有的情况下,这子弹怕不是西拉用手挖出来的。
挖子弹,那种剧痛光是想想就让人头皮发麻。
苏格兰紧紧咬着后槽牙。
随着意识的逐渐清晰,身体的掌控权慢慢回归,那被暂时屏蔽的剧痛也如同潮水般汹涌而至。
苏格兰咬紧了后槽牙,额头上冷汗直流。
“是不是很疼?”诸伏花里的声音从旁边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
借着那点微弱的火光,苏格兰微微侧过头,看到少女不知何时已经蹲在了他身边,正看着他。
他想扯出一个安抚的笑,却发现连这点力气都挤不出来,只能虚弱地点点头。
“真神奇,”诸伏花里似乎也没指望他能回答,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语气带着点探究和不解。
“我还以为你们这些组织里的狠角色,都没有痛觉神经呢,反正琴酒那家伙,我亲眼见过他胳膊中了一枪,眉头都没皱一下,宾加也是,一个比一个能忍,对自己狠得要命,你们都是狼人吧?比普通狠人还多狠一点。”
此刻,一个犯罪组织的高级干部,正毫无防备地在一个她以为是同伙,实则是卧底的成员面前,喋喋不休地吐槽着组织里其他组织成员的事迹。
苏格兰尚存的一丝理智提醒着他,自己是潜入组织的卧底,这些关于其他干部的情报信息,或许至关重要,不能错过。
然而,失血和剧痛带来的生理反应正无情地吞噬着他的意识。
身体的自我保护机制会让他在这种剧痛的情况下丧失对身体的掌控权和感知权,以此来保障他的存活。
“还有那个莱伊!”诸伏花里似乎打开了话匣子,继续数落着,“有一次他跟组织里十个打手对打,最后身上青一块紫一块,我看着都疼,结果人家愣是一声没吭,跟没事人似的,你们这些人,难道真是铁打的吗?”
苏格兰努力想集中精神听清她的话,甚至想回应点什么,但眼皮越来越沉,他看到西拉嘴巴一张一合地,可就是不出生。
苏格兰想,闭上眼睛,好好睡一觉。
也许……也许睡一觉醒来,一切都会好起来,伤口不那么疼了,救援也来了。
“对了,”诸伏花里的声音似乎飘远了一些,带着点别扭,“……给你做人工呼吸那是迫不得已,情况紧急,你可千万别出去乱说!敢说出去我跟你没完!”
什……么……
人工呼吸……
苏格兰模糊地捕捉到这个词,但意识已经像断了线的风筝,由不得他控制。
诸伏花里后面的话,他一个字也听不清了。
没一会儿,他头一歪,彻底失去了知觉,静静地躺在冰冷的石头边,陷入了昏睡。
看着再次昏迷过去的苏格兰,诸伏花里心里很不是滋味。
她默默地解开缠在他腿上的用裤子做成的绷带。
布料里面,还包裹着一层厚厚的深绿色草叶,散发出一种略带苦涩的植物清香。
这是她小的时候常常上山玩耍,却总会不小心受伤,每次受伤的时候,父亲总会一边无奈地叹气,一边带她在山里仔细辨认这些有着止血效果的草药,
如果不是这些及时敷上去的草药,就算苏格兰真是铁打的,以他当时那种失血速度,又一直泡在冰冷的河水里,伤口无法凝血,恐怕也早就没命了。
诸伏花里一动不动地蹲在苏格兰身边,静静地看着他沉睡中依然紧锁的眉头。
山洞里的夜晚格外寒凉,这种凉爽对于刚在冰冷河水里泡过的他们来说,简直是一种酷刑。
水分会带走他们的体温。
她身上那件护士服外套,是唯一的外衣,此刻正盖在苏格兰身上。
这外套料子薄,湿了没多久就干了,正好给他盖着,起点保暖作用,还好不是寒冬,一件外衣足矣。
要是苏格兰晚上发起高烧,在这四面透风、又有风吹过的山洞里,后果不堪设想。
诸伏花里估摸着,就算组织的人最快速找到他们,最早也得明天早上。
如果苏格兰真的高烧不退,就算救回去,脑子也可能烧坏了。
火光摇曳,映照着苏格兰沉睡中苍白的脸。
诸伏花里的目光不自觉地落在他的嘴唇上,脑海里不受控制地回放起不久前在河边,将他拖上岸后,紧急施救时那不得已的一幕。
她下意识地抬手,指尖轻轻触碰了一下自己的嘴唇。
一种复杂的难以言喻的情绪,以及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别扭,悄然在心底弥漫开来,让她感到一阵莫名的烦躁。
山洞里只剩下火苗燃烧时被燃烧物偶尔发出的细微爆裂声,以及两人时深时浅的呼吸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