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陷他人梦境之中的人,还会做梦吗?
那么他将看到的,到底是他人臆造的梦中梦,还是他内心真正想要触达的地方?
闻人月望着面前清澈见底的水潭,水面没有一丝波澜,映出了他的倒影。
他曾在话本上看到过,有人做梦时会遭遇“鬼压床”,然后他们做一种叫做“清醒梦”的梦,做梦之人尽管知道自己身在梦中,但他无法掌控自己的身体,也找不到清醒的法子,只能望见自己在沉梦里徘徊,只有“鬼”放过了这个人,他才能脱身,回到现世之中。
微风起涟漪,清水的倒影泛起一圈又一圈水纹,现出了一张犬似的脸、还有一对鹿角鹿耳,与现世模样不同的是,他的左眼似乎无法睁开,但视野却不受制。
这诡奇的模样,令闻人月不免有些恍惚。
他觉得自己应该不长这副模样,但他望着水面,又觉得这样子万分熟悉,就算不是他,也应是他见过的动物。不然他不会现世在妖狐的梦里变成那副模样,梦里还要再体会一遭。
“……”有人在喊他,应他自己的名字,在梦里却像是隔着一层云雾,听不真切。
不过,闻人月能听出那是师尊的声音,他似梦似醒,清楚自己陷进了一段沉梦中,可身体怎么都挪不动,也无法转身。
杨岁卿走近了些,闻人月最先看见的,是他手里提着的那柄仙剑,那剑他曾在仙元深处见过,不同往昔所见的是,这是一柄剑身完好的荻花剑。
“你在发什么呆呢?”
“……”闻人月下意识想出声回应,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
师尊用剑尖随意搅着水潭,将闻人月面前的水面搅浑了,水底的灰土如烟雾般顺势蓬开。闻人月忽然有些好奇梦中的师尊是什么模样,可惜那汪水已失去了映出倒影的能耐。
“小杨啊,麻烦你不要用我来搅拌脏水可以吗?想玩水的话,可以用你自己的腿。”
闻人月寻找着声音来源,惊觉是杨岁卿手里的剑在发出抱怨的声音。
“可以不要叫我小杨吗?会让我想到我的领导。”
一人一剑礼尚往来,杨岁卿仗着自己是剑主,把剑插进了水潭的石头缝里,态度十分恶劣。
“……”
紧接着,他手里那把仙剑立即怒骂了一串闻人月听不懂的言语。
杨岁卿没管那把聒噪的剑,走过来温和地摸了一把闻人月的毛——闻人月这才发现,自己好像身形很庞大,师尊举着手只能摸到他的下巴。
他努力向下弯身,想至少看一看师尊在梦里的模样,但是他过于蓬松的脖毛始终把面前的杨岁卿挡了个全。
再三挣扎下,这具梦里的身体与他相抗衡,没能受他控制,打着惊雷一样的呼噜就冲着杨岁卿倾身过去,把他猛猛压在了身下。
泡在水潭子里的荻花剑幸灾乐祸道:“活该,天天给它吃那么好。压死你。”
“……闭嘴,我乐意。”
杨岁卿闷在毛绒下面叹了一口气,似乎已习惯了被这样压着,打算伸手挪开闻人月这小山丘一样的巨兽。
他这么伸手一翻不要紧,闻人月天旋地转间,直接从清醒梦里跌了出来。
托师尊他捯饬这一下,闻人月总算回到了妖狐的梦中,他不知是从什么地方滚了下来,闭着眼正要忍痛,就先被一双手接住了脑袋。
“……师尊?”
闻人月终于能出声说话了,梦里他怎么尝试,都像是修了闭口禅一样,什么话都讲不出口。
杨岁卿捂住他的口鼻,“嘘”了一声。闻人月翻身站起来,往山洞口看去。
元泽和紫苏正要出山洞,他们一齐卷起了两张草席,元泽将手稿放在了一个布包里,紫苏拿起捣药皿和草药,也一并放在了那布包里。
闻人月一瞧,那不就是师尊手中裹着原稿的包吗?!
两人清理着柴火堆,没注意到闻人月这边的动静。
闻人月改为传音:“他们要去哪里?”
杨岁卿邀他趴到自己肩上,起身道:“你已睡过去一月有余,他们要下山了。”
“什么?!”
就那么短短一截梦的功夫,他竟睡了足足一个月?
他正要问,杨岁卿接着道:“那妖狐本是仙人,如今贬谪为妖,我们入她梦中仍要消耗大量仙元。天书梦诀未断,你便要源源不断地消耗下去,睡这一长觉倒也正常。”
闻人月终于明白师尊为什么会说他在这一回派不上用场了,就他这么在梦中悠悠度日,说不定哪日就睡回天庭了。
跟着元泽和紫苏下山,杨岁卿用手中石剑拨开林间有些枯卷的枝叶:“不过……在这场梦里,你大概不会再睡过去了。”
他慢悠悠地同徒弟讲他错过的事情:“这一个月发生了许多事,纺织绸布的婆婆为了生意做得更好,带着儿孙去隔壁槐城包了个铺子。他们的房子卖给了一位商队老板,那老板与烧饼摊那位老板娘育有一女,名叫小芹……烧饼摊的铺子卖给了一位云游到村里的老大夫,在元泽的鼓动下,开起了一家药坊。”
“这些事,都是元泽这些日子说与紫苏听的。他们下山,也是元泽与那老大夫说了情,要带紫苏过去帮忙煎药的。”
“这……怎会这么巧?只是一个月,竟能发生这么多事?”
闻人月盯着前面有说有笑的元泽与紫苏。他终于明白为何他们进村时,未见药坊,反倒有一大娘在烙着烧饼,又为何小芹一家还未搬入村子,而元泽与紫苏也住在山里养伤……
一个月间,那些人仿佛一册话本中陆陆续续出场的主角与配角,只等着匆匆奔赴他们各自的命运。
时间这般快,又这般着急地推着人向前走。
他看向偏过脸说笑的紫苏,她的伤经过这些日子养护,看上去已好全了。狐耳与狐尾都用妖术藏了起来,就连她担忧的伤疤也藏得很好。元泽没有说错,她如今的状态,确实比之前恢复了太多。
紫苏的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一如他曾在小芹梦里看到的那样。
或许,她以为这次下山能再续起一段救人济世的生活。
杨岁卿伸手拍了拍闻人月的头:“一点也不巧。那些人只是在生活,只是我们提前见到了结局。”
“师尊,我们真的不能做些什么吗?”
师尊这一回选择了沉默,没有给他一个期望听到的、或者不想听到的答案。
====
下山回到村里,街上竟比他们上山那时要吵嚷数倍。
闻人月的耳朵抖了抖,简直像捂上耳朵。
村民们正挑着菜担子走街叫卖,村子里唯一一条主巷摆满了摊子,卖菜与卖鱼的就近摆在附近,几个主妇正拿着菜提着鱼同摊主讲价。
往前再走几步,还有自家下了猪崽的养猪户在卖小猪,一旁有篮子里躺着小猫,笼里关着小狗,好不热闹。
元泽带着紫苏在人群中穿梭,大声喊道:“你运气好,赶上了村里的集市呢!”
“……什么!”紫苏学着他的样子喊了一声。
“赶集——”
元泽险些被一个壮汉挤扁,就在这时,他感觉自己的手碰到了什么冰凉的东西。
后知后觉发现是一双手,他就这么被身后的紫苏握住了。
紫苏晃了晃握着他的手:“阿泽,人太多了。我有一只手,你也有一只手,这样牵着不会丢。”
“哎,人……我们人握手是……男……女……”
元泽涨红了脸,他一个文弱书生,哪能比得过狐狸大夫的力气,被紫苏一拽就拽走去看药材了,也省了后半句扫兴的话。
杨岁卿望了一眼他们离开的方向,蹲在了市集卖小狗的铁笼子旁边看起了小狗。
“我们不用跟着吗?”
杨岁卿撇了撇嘴:“不爱吃狗粮。”
“?”
闻人月疑惑,他也没问师尊要不要吃狗粮啊……
隔着铁笼子望着里面的小黑狗,杨岁卿难得露出了一点笑意,他正要伸手,笼里的小狗却一个劲往笼边缩,发出了极其恐惧的低吼。
杨岁卿旋即收回了手。
卖狗的老板疑惑地打开笼子抱出小狗,看着那只小狗缩在他怀里恨不得钻进衣襟里,奇怪道:“刚还好好的,这是怎么了?谁吓到你了?”
杨岁卿默默走远了些,看那小狗又甩起了尾巴,这才松了口气。
闻人月对那场清醒梦还记得很清楚,虽说不知道他梦里那个庞大形象是真是假,但经他观察,师尊似乎确实很喜欢这种毛茸茸的小动物,不似作伪。
他打算实践一下内心猜测,于是试着摇了摇他身后的大毛尾巴,但他毕竟原来是个人,突然长了个尾巴,还是有点控制不佳——只能来回抽了师尊的脖子两下。
闻人月紧张地盯着师尊,发现他虽然面上不显,但朝向自己的耳朵明显红透了。
有戏!
没等他开口发问,杨岁卿就幽幽出声:“徒弟啊,你在乐什么呢?”
“师尊,我是在想……你是不是喜欢我这个样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