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宫没有什么意思,薛真忽得想去晒太阳。
柔妃与紫罗,一个太疯癫,一个太吵,眼不见为净,薛真漫无目的地散步,只为了走出这座宛如牢笼的鬼地方。
“喵......喵......喵......”
薛真停驻了脚步。
红墙边,一只玳瑁趴在墙檐,悠哉的摇晃松软的尾巴。
薛真好奇地打量它。
猫儿品相极佳,毛色均匀细碎。
应该是误闯入冷宫的。
这只玳瑁被主人养得很好,也不怯惧生人。两只浅绿的瞳孔冰冷,直勾勾地盯着面前陌生的少女。
似乎是个高冷的性子。
它的皮毛油光水滑,高处的阳光倾洒下来,整只猫浸润在一层明媚的光晕之中。
薛真愣愣失神了好久,忽地萌生了伸出手摸摸它的冲动。
冷宫阴森森的,没有太阳,玳瑁却慵懒的趴在墙边晒太阳。
少女也会爬墙,她的身手轻盈,眨眼功夫,她便坐在了红墙上。
远处,是当之无愧的大姚皇城,一座座宫殿,端庄大气,深沉肃穆。平静的假象之下,是何等的风起云涌。
猫儿天性好奇,身边猝不及防出现了一个活生生的人,它没有警惕地跑开,反而凑近了她。
薛真皱眉,一只雪白的手悬在半空,她怕猫儿会抓伤自己。
冷宫没有药,得了病只能硬熬。
玳瑁却主动凑了上来,轻轻蹭了蹭她的掌心。
薛真莞尔一笑。
好温柔的猫儿。
冷宫空荡荡的,隔三差五便有太监抬着尸体出去,三尺白布遮盖侍女青灰的面容。
失宠发疯的妃子,绝望等死的侍女,阴冷的宫殿,阳光永远照不到的地方,融成了一滩平静的散发恶臭的绿莹莹的死水。
饶是再鲜活的人,待上几日也会受不了。
现在,冷宫难得出现了一只活物。
更何况是如此漂亮的玳瑁。
“百福......百福.......”一道欣喜的稚嫩的童音逐渐逼近。
薛真抿着唇,淡淡的打量这位不速之客。
暖春时节,女童穿着鹅黄色的雪袄,生得唇红齿白,一头的珠钗花钿,气质贵不可言。
她的年纪十一二岁,面容稚气未脱,一看便是被人精心呵护的珍宝。
薛真终于记起来了。
这位清贵的女童,是不久前在宣化苑遇刺的倒霉郡主。
薛真的目光饶有兴味,她觉得这位小郡主极有意思,上次去了宣化苑遇刺,这次又跑到了冷宫。
仿佛,天底下什么地方古怪,她就会出现在哪里。
她口中的“百福”,听到了主人的呼唤,当即从薛真的手中滑走,身形如同一道轻柔的风。
难以挽留。
“百福,你怎么跑到了这里......”昌平郡主搂着猫儿,生怕它再逃走。
昌平郡主虽是深宫之人,与民间孩童相比,自是有几分心计。
一人一猫,情谊浓浓。薛真面色平淡如水,她轻轻地从红墙边跳下,动作行云流水,倒令昌平郡主吓得后退。
“你——”昌平郡主嘴皮隐隐颤抖,半天却说不出来一个字。
她的惊讶,一半是因为少女的大胆举止,另一半是因为少女本身。
昌平郡主的眸中泛出讶然的光华,仔细打量少女的容貌——
虚白的一张脸,年纪比她大不了几岁,少女的长相勉强称得上清秀,一双眼睛却生得极为勾人。
那双眼睛清澈而又平静,漂亮到令见过了如云美女的昌平郡主产生了一股惋惜。
若是她的脸再稍微漂亮几分,不是如此平凡的一张脸,配上这双潋滟的眼睛,定是一个别致美人。
可惜。
这位宫女太瘦了。
细细的胳膊,细细的腿,浑身都细细的,倘若不慎摔在地上,便会毫无疑问地碎成齑粉。
小郡主不由自主地捏了捏自己的脸颊,脸蛋白白嫩嫩的。
昌平郡主体弱多病,自从没了双亲后,被太后接到身边照拂。
她生性挑剔,不好好吃饭,汤热了不喝,凉了也不喝;总之,没有什么令她完全满意的。
当时,父亲病故,府中空无一人,她被太后接入宫中已有几个月了。眼见六岁的昌平脸颊愈发消瘦,太后发了好大一通怒火,责骂尚食局偷懒懈怠,不肯为小郡主费心思。
一众御厨苦不堪言,不敢抱怨小郡主这不吃那不吃的,只得更卖力的变花样做菜送到玉炅殿。
昌平郡主微皱眉头,有意不再去看少女那又尖又细的下巴。
若换作她是这副模样,太后祖母不知该会有多难受。
昌平郡主这般惊讶又防备的神情,落在了薛真眼里。
她知道,自己举止贸然,这位金贵的郡主恐已将自己当做怪人看待。
无论如何,郡主十一岁的年纪,稚气未脱的脸庞,终究只是个小孩子。
“郡主,你的猫刚才快要掉下来了。 ”薛真笑眯眯的,这一笑,冲淡了冷宫的凉气。
她的语气不卑不亢,嗓音清盈,甚是好听。
昌平郡主的余光,瞥见了少女细白手腕的一处红痕。
百福乖乖的趴在小主人肩上,昌平郡主心如明镜。
少女应是为了救百福而不慎蹭伤的。
“谢谢你,找到了我的百福。”昌平郡主认真道。
“百福,你生性顽皮,可让我找了好久。”
这句话,是对怀中的漂亮猫儿说的。
十一岁的孩子,语调低低的,有几分抱怨,又有几分舍不得。
薛真一怔,没想到她会这么说,随即,少女笑得眉眼弯弯,“郡主客气了,不过,百福似乎很喜欢晒太阳呢。”
两人兀自谈笑,一个柔弱的女人却哭丧一张脸,光脚跑了出来。
白衣女子分明是二十多岁的年轻面容,但一颦一笑却是掩不住的暮气。
昌平郡主拢了拢衣袖,悄悄地往后退了几步。
她不是太喜欢这个怪异的陌生女人。
柔妃一双眼睛死水微澜,沉沉的视线掠过薛真,扫向了在场的所有人。
她走起路来,比昌平郡主的猫儿还要轻盈,完全听不到一点儿声音。
包括薛真在内的所有人,都一言不发地注视着孤独而诡异的年轻女人。
柔妃抬眸,望了眼天色。
冷宫外,是当之无愧的皇家宫城。天朗气清,万象舒展,皛皛行云浮日光,唯独不肯照拂此处。
“终于要下雨了.......”
这几天,柔妃一直念叨下雨。
她打开了纸伞,不理会其余人惊恐的目光,笑得灿烂无比,像个得到了糖果的孩童。
薛真等人才注意到,柔妃出来的时候,随身携带了一把纸伞。
彼时,艳阳当空,惠风和畅,见不到一丝云彩,哪会下雨呢?
昌平郡主不可思议地张了张嘴,半天说不出来一个字。
疯了!
昌平郡主自幼被太后精心抚养长大,第一次见到这么怪异的人,她被吓得变了脸色。
“柔妃娘娘......柔妃娘娘......”这时,紫罗气喘吁吁地跑了出来。
柔妃?
昌平郡主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的视线再一次落在白衫女人身上,这人怎么会是柔妃呢?
可能是对她先入为主的不良印象,昌平郡主的手都在微微发抖,显是惊到了极点。
她无法将这个蓬头垢面、妆容诡异的疯女人与几年前宫宴上,对着众人笑意盈盈,光彩招人的美丽宠妃联系在了一起。
短短几年,柔妃怎么变成了这副模样......
“娘娘,你跑出来做什么?你才喝了药,太医说.......说需要静养一段时日。”
往日,柔妃喝了安神药,会躺在床榻睡觉。
这也是冷宫为数不多的清静时光。
柔妃嗤笑她的粗心,“你说错了,我今日没有喝药。我把药拿去浇花了,你没有注意到,那盆兰花开的更好了些么?”
霎那,紫罗的喉咙涌上一股腥甜的血沫。
这世间,再没有比柔妃更难伺候的人了。
太医院好心给她熬了药,马不停蹄地送来冷宫,她可倒好,不喝反而拿去浇花。
至于那盆兰花,不用想,必是已经被热药烫死了。
紫罗更加厌倦她。
清瘦侍女的语气,是止不住的不耐。甚至,连碰也不愿碰她一下。
“柔妃娘娘,你快回去休息,万一生了病,会有病气的......”太医院可不会好心到专门为冷宫侍女熬药。
紫罗皱了皱鼻子,一点儿也不想沾到柔妃的病气。
柔妃一举一动,带有一种被遗弃许久的毫无生气的恨意。“我不想喝药,你们串通一气,必然是要毒死我的.......”
昌平郡主被她硬生生吓出了眼泪。
她看到了一张蹙眉不耐烦的脸,是一个三十岁左右,与新皇年纪一般大的漂亮女子。
柔妃咬着一只雪白的指尖,正幽幽的望着她。
“你也是要来侍奉我的吗......”柔妃将她当做了与薛真和紫罗一般的丫鬟。
可怜的昌平郡主,被疯女人的话吓得立即舒展了眉头。
怀中的百福却向女人龇了牙,像是要赶走这个坏女人似的。
“喵.......喵......”声音听起来软绵绵的,薛真不由觉得好笑。
这只小猫还挺有趣的。
柔妃哭丧一张凄凄的脸,“哪里来的老鼠?我讨厌老鼠,昨夜的灰毛老鼠,都把蜡烛咬断,今夜连照明的蜡烛也没有啦。”
紫罗冷冷地听着她胡说八道。她昨天还说,冷宫太过孤单,她要养一只老鼠解闷。一只生两只,两只生四只,绵延许许多多只......
柔妃笑着说,她要让老鼠把其余人都吃掉。
想到她说这话的温柔平淡神情,紫罗只觉从头到脚生出一股恶寒。
神经病。
年轻女人抓住柔顺得如同海藻的长发,“有没有猫啊,猫是捉老鼠的,把那些讨厌的老鼠全部吃掉......不行,我最怕猫了......呜呜......”
昌平郡主好脾气解释,“柔妃娘娘,百福不是老鼠,它是一只好猫。而且,百福性情温顺善良,它不会伤人的。”
“我不听我不听......”柔妃捂住耳朵,倔强到了极点。
她尖声尖气,教人难以靠近,“我都说了不喜欢,这只老鼠好讨厌,你们......通通都快滚!!!”
昌平郡主抱着百福,盯着面前单薄柔美的女人。她连袜子也没有穿,一双玉足踩在寒凉彻骨的地砖。
彼时,正值暖春,曦光温暖得令人沉醉。昌平郡主的身子骨不好,一年四季穿得要比旁人厚实。
柔妃娘娘难道没有正常的知觉吗?
这般想着,她也问出了声,“柔妃娘娘,你的脚不冷吗?冷宫.......天气这么冷,为什么不穿鞋子呢?”
柔妃兀自撑伞,雪白的裙角好似一朵不染尘埃的圣洁的花。
紫罗白了柔妃一眼,不耐烦道,“柔妃娘娘不怕冷,她也不喜欢穿鞋子。”
呵呵,自从紫罗被罚入冷宫,可是从未见过柔妃穿鞋子。
柔妃衣衫单薄,整日光脚在地上跳舞,却连轻微的风寒也没有。
紫罗冷笑,柔妃天生就该待在冷宫。
昌平郡主登时瞪圆了眼睛,“怎么会不喜欢穿鞋子呢?”
她皱了皱细长的淡眉,对于紫罗的回答颇为意外。
昌平郡主自是能看出紫罗对于主子的轻蔑之意。
她心中的疑惑更深了。
不但是柔妃,就连她的侍女也与旁人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