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京城,近日黑云翻墨,分外惨淡。
始作俑者,是那位来无影去无踪的“食心魔”。
可不是嘛。
比如,倒霉的杨侍郎。
昨夜,他在多景楼谈笑风生,下一刻便死于东郊。
还少了一颗心。
唉。
坊间,户户紧闭院门。狎妓听曲的浪荡子,也少了许多。
谁也不知,下一个被摘心肝的会是谁。
荣芳长公主,与杨侍郎的遗孀罗夫人是闺中好友。杨侍郎为人高洁,风骨如竹,在大姚文官之中,站得一席之地。
杨府,从上到下皆是披麻戴孝。距刺杀那夜,虽已经过了三日,荣芳长公主还是不敢相信。
她叹息大姚少了一位好官,一边安慰罗夫人。
昌平也想去,她拽了拽荣芳的袖角,好似乞求糖果似的。
温柔的姑母却制止了她。“你是小孩子,不能接触太多伤怀的东西。最近京城风波多,你要听我的话,不能跑出府,知道吗?”
似是知道,昌平不会她的话听进去。
晚上时候,薛真发现,厢房外多了四名丫鬟。个个容貌清秀,对待昌平也很是恭敬。
“小郡主,奴婢是奉公主之命保护您的。”
为首的丫鬟夏香,脸蛋圆圆的,是个伶俐人。
薛真看向了她,夏香又道,“所以,您只管好生休息,不用害怕其他。”
这是向几人表明了来意。
话是这么说的,但突然之间多了四双眼睛,不分昼夜的盯着,一时半会儿难以适应。
上次,昌平偷跑去了多景楼。崔金宜领着她回来,荣芳长公主只是说她胆大,其余也没说什么。
琥珀不可置信的逃过了一顿惩罚。
本以为就此作罢,谁料,荣芳长公主心中如明镜。她表面不说,背地里却特地增派了丫鬟看守。
她对这个十一岁的小侄女,很不放心呐。
公主府白墙黛瓦,园内芭蕉青青。檐角,是一枚新筑的巢。
昌平正扬起脑袋,眼巴巴的瞅着鸟巢。
薛真忽地轻笑:“这雀儿倒是会挑地方,只是,万一刮风掉下来......”
话音未落,昌平站着的地方,檐角坠下了一片碎瓦。
薛真忙拉过她,下一瞬,那瓦便狠狠砸在了地上,成了齑粉。
昌平惊魂未定,感激道,“真真,亏得你敏锐。若不是你,今日我恐怕要受伤。”
夏香等人,忙清扫了碎片,无比抱憾道,“小郡主,这里不得行,你们先去后花园散心。”
路上,琥珀拉着昌平,走得又急又快,像是故意落下薛真。
两人背影狼狈,薛真只觉好笑,“琥珀,后面又没人追,不用那么急。”
园内鸟鸣清脆,琥珀停下了脚步。
她的面色略显嫌弃,“真真,上次你说殿里有老鼠,我没往心里去。谁承想那夜着了那么大的火,连整个殿也烧没了。”
在琥珀看来,薛真是个乌鸦嘴。若是她说了什么坏话,不出一日便会发生什么。
当真是——好的不灵坏的灵。
薛真尴尬的笑了笑,“琥珀姐姐,我只是推测,谁知真的发生了?”
琥珀这反应,像是认定了捉了老鼠放进宫殿的人是她一样。
“呵呵......”琥珀冷笑,她对薛真又气又恼。
昌平听得脑壳疼,她揉了揉额头,“真真是关心我的,琥珀,你不要再吵了。”
琥珀没想跟她吵,只是一味道,“那也不能乱说话......”凡事应该避谶。
后花园,三人的气氛有一点儿沉默。
琥珀噘了噘嘴,整个人愁眉不展,“宫殿全烧毁了,只可惜不知何时才能修好,我们现在.......只能寄人篱下。”
才出宫,就遇上了“食心魔”,琥珀又想快些回宫了。宫里再不济,也比宫外安全的多。
“寄人篱下?”一道三分戏谑的声音乍响。
是两名年龄相近的出众人物。
大老远,薛真就看到赵长策嘴角带笑。
彼时初夏,他一袭薄衣轻衫,唇不点而红。偏偏,生得风姿秀骨,绕过朱漆廊柱,正信步而来。
他本就极俊极美,一笑,更是比天边的日光还要跋扈三分。
薛真忍不住鄙视他,怎么,见到别人出糗,就那么开心吗?
旁边的人,脸色又黑又臭,是真正的东家——崔金宜。
薛真替琥珀捏了一把汗。
平心而论,他生得确实不差,细眉杏目,气焰咄咄,是大姚榜上有名的美男子。
现下,他沉默不语,望向薛真等人,眼里却生出了几分薄怒。
当场被抓包,琥珀的面色褪去了血色,简直要怕了他。
琥珀的脑袋垂得很低,唯独不敢看东家崔金宜。若是地上有坑,怕是要立即埋进去才好。
显然,琥珀还是经验浅的。两人之中最难搞的,必是赵长策。
“怎么?如此不满,是府上招待不周吗?”赵长策颇为耐心的询问,他笑得温和,倒不像是发难。
薛真腹诽,呵,这人就如此需要这个答案。
琥珀嗫嚅了半天,耳尖通红,却也说得十分忐忑,“我......两位郎君.....我......绝不是抱怨,只是......只是不想再添麻烦。”
崔金宜的目光锐利,他轻哼了一声,仿佛在嫌弃薛真等人不识抬举。
寄人篱下,却分不清主次。
薛真暗叫不好,出声道,“崔郎君,如今食心魔闹得满城风雨,公主却增派人手前来保护,我等属实过意不去。”
提起食心魔,崔金宜的心中便泛堵。多景楼是他苦心经营的产业,眼看逐渐起了势,却突然来了这么一遭。
盛京子弟,与家族一荣俱荣,很是珍惜自己的声誉。娘亲也曾劝他,这段日子先避一避风头。
崔金宜知道娘亲的好意,他待在了府中几日,心情却愈发不好。
思及此,崔金宜的额角凸了青筋,面色好似裂了细纹的釉面。
若是,教他抓住那个捉神弄鬼的魔头,定不会轻易放过!
昌平求救一般,希望赵长策能够伸出援手,“小叔,你们查到了什么?”哎呦,崔哥哥的脸色怎么又黑了?
赵长策明白了她的用意,话锋一转,“薛姑娘,你觉得,这件事情是怎么回事?”
突然被喊的薛真:“?”
这人,仿佛想听一听她的见解。
“赵郎君,魔头来无影去无踪,应是......妖魔鬼怪所化。”谈起“食心魔”,薛真的面色便是一团惨白。
好似听到了什么笑话,崔金宜冷不丁的嗤笑。没想到,这位嘴皮伶俐的少女,也是个见识短浅的。
薛真的回答,令他扫兴到了极点。
赵长策面色不改,崔金宜见状,眸中却生出了近乎古怪的意味。
“你的意思,便是笃定这‘食心魔’捉不到了?”赵长策轻巧的打量了她一番。
三言两语之间,却将烫手山芋全抛给了她。
“并非如此。”薛真连忙否认,她可从未说过“永远捉不到‘食心魔’”。
东家崔金宜在场,杨侍郎刺杀一案,多景楼的生意也受到了波及。
他是最想揪出凶手的人。
“连我一个外人,也想为崔郎君尽一份力,只盼能早日查明凶手,还崔郎君的清白,让大姚百姓心安。”
薛真的语气诚恳,双眸灿若星子。
赵长策点了点头,听得也不甚用心,但却遂了她的意。
*
黄昏,外边还留得半缕余辉,大理寺的地牢却是暗得密不透风。
孤寂惊悚的气氛,慢慢遮盖了牢宫的穹顶。澄黄的豆灯扑朔,微弱得几不可见,孤伶伶的悬在了墙壁。
薛真一袭便衣,如同闯入多景楼那日,扮作了清秀的男郎。
地牢里的温度偏低,薛真觉得有些冷。周遭冰冷森寒,放眼望去,只有无尽的牢笼。其中有几个,押着奄奄一息的犯人。
这就是大理寺,之前她想去也去不了的地方。
若是先前也这般顺利,说不定,她可以偷偷带着万木春逃跑,哪里犯得着入宫低声下气?
思绪飘得远了。
“啪哒”一声,神识稍微回笼。薛真低头,脚下踩了一滩黏腻的烂苔。
薛真强忍住腥气,努力不去想它。
处境不相同,前面也有一人,他的黑靴又细又直,脚步轻巧,不似她这般作难。
她幽幽的瞪了他一眼,心底却迷茫。这人,到底想做什么?
数道牢门,如同光影一晃而过。“吱”地一声,好似翻开了什么老旧枯朽的残章。
门一开,里面的血腥气便热烈地扑了上来。越往里,腥气越浓郁,像是将人直接拒之门外。
牢底阴暗,滋生了极肥的青蝇。人走在里面,一边看路,同时还得防备砸在脸上的青蝇。
实在受不了了,薛真以袖掩口。
牢里什么特别的,墙角堆了厚厚的寒冰,比起方才,气温称得上骤降。
中间,则陈列了几具尸体,上面虽罩了白布,可仍遮不住气味。
几位灰衣的仵作,身形清瘦,胡须泛灰,都是四五十岁的年纪。因为久浸于此,早已习惯了现下的场景。
“赵郎君。”仵作见是他,当即正准备行礼。
赵长策却制止了他们,“不必,你们继续。”
“这位是?”孙仵作看向了他身后的薛真,眉清目秀,一双眼清透如琉璃。
孙仵作不知该如何称呼她。
“一个书童罢了,不过聪明伶俐了些,非要跟来。”赵长策淡淡道。“孙大人,你发现了什么?”
当着薛真的面,孙仵作直接揭开了白布,“赵郎君,你上次来过后,属下又对尸体巡查了一番。发现尸体上面,残存了同样的气味。”
“那可查出了什么?”赵长策问他。
孙仵作又犯了难,“目前,推出是白荼,或是游冬,但不确定到底是哪一个。”
说话之间,另一名仵作已将装有白荼和游冬的细瓶呈了上来。
“你怎么了?”赵长策皱眉,他才察觉到,薛真的脸色隐隐不对劲。
薛真不是矫情的人。但当她的面掀开了尸体,尤其那东西的心口还空了一团。
冲击力实在太大。
“你不是口口声声说,要为大姚尽一份力吗?”赵长策哂笑,“这才过了多久,说话便不作数了?”
冷嘲热讽之中,薛真被室内的寒气一激,反而清醒了两分。
呵呵,赵长策拿她寻乐子呢。
薛真一股气涌了上来,堵在了喉咙。面前这人,分明一副笑相,她却觉得他面目非常可憎!
两人气氛怪异,孙仵作一头雾水,却仍是安静的倾听,安静的将两人送了出去。
“方才,你听了那么多,有什么收获?”赵长策的声音低沉,廊道里,也回荡着浅浅的声响。
“距离真相大白那天,可能还很长。”薛真如实道。这件事情,比她想象之中要棘手。
即便是老练的仵作,连尸体上沾染的香气也破解不了。
赵长策停下来,“错了。”
他的表情,仿佛在劝薛真,不要卖弄自己的无知和浅薄。
薛真只是愣愣的望向了他。这货,又发什么神经?
“薛姑娘,这可不行。你说话向来灵验,不能这般丧气。”赵长策似笑非笑。
彼时,已经出了大理寺的门,薛真却觉得一股寒气直入骨缝,脑袋的意识也褪得干干净净。
知道他话中有话,薛真强作镇定,讪笑道,“真是抬举我了。”
赵长策神色定定,面前的少女眉眼清秀,笑得真诚无邪。
“不过嘛,郎君所言极是。做人,应该像你这般,什么事情都往好处想,积极乐观。”
说到最后一个词,薛真故意加重了语气。
呵。
赵长策两面三刀,与“积极乐观”扯不上半分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