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燥热,薛真去太医院,抓了一副酸梅汤。
自从那次过后,小药倌对她生出了几分防备,不用想,必是李竹山的授意。
太后宫里,昌平心中烦躁,玩闹似的慢拨了一弦,昂贵的古筝缓缓响了一音。
侍女果儿瞧见昌平那坐立不安的模样,只是暗忖,小郡主弹得曲子,好糟糕。百福用爪子胡乱一拍,也比她弹得要好。
太后倒是心平气和,她对小郡主,似乎比旁人多了几分包容。
“昌平,他人观花,不涉你目;他人碌碌,不涉你足,你是一个值得培养的好孩子,在祖母面前,不用太过紧张。”
昌平苦着一张脸,却不能告诉太后真相。
每月初六,方府一众儿女齐聚正厅,得父亲母亲的教诲。
大夫人笑容淡淡的,“七姑娘在宫里,可是为我们方家挣得了许多颜面。”
庶子不以为然,庶女攥着袖帕,嫉妒的看向了水归宁,却又恨自己不能成为她。
若是能像水归宁一样,方氏夫妇也会多看自己一眼。
十余位庶子庶女,恰似墙缝处暗生的苔衣,拼尽全力也沾不了半寸的暖光。
他们攥紧了衣袖,眼底翻了酸涩的潮意,目睹方氏兄妹一家四口其乐融融,却也忍不住在心底盼着,若是父母能施舍一丝关爱,该多好。
“咱们方家,出了一位七姑娘。大姚崇尚节俭,我和你们的父亲商量,从今以后,所有人缩减花销,剩下的钱请来盛京最好的夫子,需得把银钱用在刀刃。”
即便请了最好的夫子,却也只给方成璁一人。
方家的少爷小姐们,愤愤不平,恨恨的剜向了始作俑者。
水归宁灰败如霜,指尖死死的抠进了柔软的掌心,却感受不到一丝疼痛。
她的指节,堪堪地泛了病态的白。少女身形紧绷,仿佛一张拉到了极限的弓,随时都会发出令人心悸的、断裂的脆响。
水归宁怎会不明白,大大夫人将自己当做了箭靶,一个挡了方成璁便会死的箭靶。
无心插柳柳成荫。
方成璁一想到,自己的捉弄,竟帮助方慎儿传播了美名,她的心中便堵了一团棉花。
才出学堂,水归宁便听到有人喊,“七妹妹。”
是方嫣然叫住了她。
水归宁心下奇怪。她道,“五姐姐,怎么了?”
方嫣然和方怜儿,互相对视了一眼。
她们以前瞧不起方慎儿,现下却不敢直视秀美的少女。“七妹妹,听说陛下和太后对你另眼相待,好生气派。”
一群人夸奖,水归宁的嘴角微勾了勾,心中了无波澜。
“七妹妹,你的东西,忘记拿了。”方怜儿忽觉自惭形秽,只将一本书给了她。
水归宁刚想道谢,一只沉甸甸的、泛了死气的东西,却砸在了脚边。
定睛一看,是一只灰老鼠。
她骇得倒抽一口凉气,惊得几乎跳起来。
待站稳身形,映入眼帘的,却是方四与方五笑意盎然的脸庞。
她们太开心了,甚至眼尾也浮了几分促狭。
水归宁的心,还在怦怦直跳。
呵,她们在恐吓她,拿了一只死老鼠。
“你们的把戏?”水归宁的嗓音骤冷。
方怜儿心虚的别开了眼,“七妹妹,你瞎说什么呢?你粗心大意,遗落了书本,我好心提醒你,你却怪罪在了我头上?”
水归宁却不相信,“怎么经了你的手,便多了一只老鼠?”
方嫣然也觉无辜,“七妹妹,即便你得了父母青睐,也不能仗着宠爱,如此蛮横无理?怎么,以为你是大姐姐吗?”
方采心是最年幼的,说话却尖酸,“七姐姐心高气傲,自是瞧不起我们,可你也别得意,大姐姐才是父母最宠爱的人。”
“八妹妹,我还没问你,我的布料坏了两匹,是为什么?”水归宁的胸腔剧烈起伏,她吸了一口气,刺痛直灌进肺里。
方采心当然不会承认,“七姐姐,你误会五姐姐,难道也要误会我吗?呵,最近你可了不得,父亲母亲都高看了你,哪个不长眼的,敢惹你不痛快。”
方嫣然的嘴唇鲜红,她笑道,“是呀,七妹妹这般傲气,整日用鼻孔看人,放眼盛京,也只有叶三表兄才能配得上。”
叶扶恒的名声极臭,十一岁时便开了苞,跟两个丫鬟睡了。在盛京城,嫁给叶三是一个诅咒人的词汇。
水归宁的面色煞白。“我待字闺中,清清白白的女儿家,与叶三表兄毫无瓜葛,你不要瞎说。”
“哦?”方嫣然一笑,她虚假的福了福身,“七妹妹风头正盛,我可不敢得罪了你。姐姐给你赔不是了,七妹妹勿要怪罪。”
水归宁咬得唇畔渗了血丝,霎时,嘴里弥漫一股极涩的腥味。
方怜儿也道,“七妹妹,论起样貌、才情、品德,你没一点比得上大姐姐。
但是,论起‘蛊惑人心’,是你生下来便会的。
只要你肯费心思,讨好母亲和叶三表兄,没准儿,可以入门做正妻呢。”
一唱一和,将水归宁羞辱了个彻底。
水归宁强忍眼泪,“你们真心实意为我考虑,我感激不尽。
但是,还请几位也担心自己。
你们也说了,今时不同往日,父母也对我有几分偏爱。
四姐姐、五姐姐、八妹妹,你们讨好旁人的时候,也不要忘记了我。
若是哄得我高兴了,我会和母亲一同劝叶三表兄,将你们先纳入叶府享福。”
自水归宁入府起,几人便明里暗里排挤她。一半是大夫人的授意,另一半则是几人压根瞧不起她。
水归宁哪能忍得住,早就与她们撕破了脸。
方四、方五、方八恼羞成怒,气得太阳穴也突突作痛,“方慎儿,你胆敢侮辱我?”
几位少女吵闹,滋生了口角,到最后,竟动起了手。
这般动静,惊到了方老爷和大夫人。
大夫人端坐在上,她面上绽开的笑容,如同暖阳一般和煦包容。
水归宁身形清瘦,肤色瓷白,一个人孤伶伶的立在了那里。
旁边,方嫣然的脸被划伤了一道痕,方怜儿的发髻歪斜,两人各有各的狼狈。
她们就这般怨毒的窥着水归宁,恨不得从她的身上,咬下来一块血淋淋的肉。
方慎儿外表柔弱,动手却不心软,最惨的是她们,她倒是装了一副可怜委屈的模样。
“父亲,母亲,都是七妹妹搞出来的。”方嫣然指着柔弱的少女。
她只想向所有人揭露方慎儿的罪行。
大夫人年过四十,纵使精心保养,用着昂贵的香霜,也难以完全抹去岁月的细纹。
此刻,贵妇人的神态,却是极度的舒展。
水归宁一言不发,很是乖巧,她的面容柔和秀致,美得没有丝毫的攻击性。
任谁见了这副楚楚可怜的模样,也断不会将她,与闹剧的始作俑者联系在了一起。
少女垂眸静默,可偏生她的眼中,藏着旁人窥不破的冷锐。
方嫣然和方怜儿是何惨状,大夫人不甚关心。
大夫人微微的前倾了身子,她的姿态雍容,一只手还轻轻搭在了膝盖。
方四、方五眼巴巴的瞅着大夫人,乞求她为自己作主。
大夫人径直撇过了两位庶女,看向水归宁的眼神,有一丝不可置信。
“七姑娘,我原先只当你是一个好孩子,但你却骄纵任性,连自己的亲姐姐也动起了手。”
水归宁跪在了地上,她的身形单薄,一阵风便能将她轻易吹倒。
“母亲,父亲,两位姐姐无缘无故对女儿动手,我虽受了委屈,也不会替自己辩解半分。可是,女儿却替父亲鸣不平。”
方四、方五的喉间腥甜翻涌,一股无名的怒火轰地腾上了心头。
她们只想撕烂了水归宁的嘴,“方慎儿,你胡说什么?”嘁,分明是方慎儿先动手的。
方慎儿生得眉眼含春水,指尖却凝了锐利的锋芒,她只是轻轻一划,比大夫人赏的板子,更教人心尖发颤。
“闭嘴!”方老爷拧眉,他有一双冻结人心的眼睛。
两位愤怒的少女,顿时熄了火。“父亲......”
他转向了水归宁,“七姑娘,怎么一回事?”
水归宁的唇瓣饱满,她的嘴角勾起了一个柔和的弧度,声音却是悲伤的。
“都道‘骨肉连心’,现下府中却不如父亲所愿,明争暗斗,好似一盘散沙。这样的方家,哪能对得起父亲的心血?”
方老爷叹了一声,“好孩子,你受苦了,快起来说话,父亲一定会为你作主的。”
水归宁秀丽的脸庞,徐徐的滴落了一行清泪。
“女儿自知,几位姐姐不待见我,我也不主动招惹。
初一,八妹妹划坏了我的锦缎,初三,四姐姐捉了死老鼠吓我。
虽然她们的行为略微过了分,但是我并不伤心,只当是姐妹间的玩笑。
然而,今日她们骂我与叶三表兄情投意合,即便我再胆小怕事,却也是忍不了的。
盛京城都知道,父亲端方正派,教出了一双好儿女。我没了清誉事小,可若是拖累了父亲,女儿才是犯下了大错。”
话音刚落,方老爷的眉头拧成了死结,
茶盏“哐当”地碎在了地上。
飞溅的瓷片,擦过了方嫣然的脚踝,她却忍住了疼痛,愣是不敢发出一声嘤咛。
“孽障!”方老爷额角的青筋暴起,“你们是想死了吗?”
方四、方五面如死灰,脑袋重重在叩在了地上,皆是颤声连喊“父亲赎罪”。
大夫人笑得慈祥,但仔细看去,会发现笑意尚未触及她的眼睛。
那层精心描绘的慈爱面具之下,是浓重的算计和毒辣。
方四和方五,险些哭出了声。
大夫人的眸中,划过了一抹细微的冷光。
蠢笨的废物。
她的指腹圆润,有一搭没一搭的拍击桌面,伴着碎碎的响动,每一声都似细针扎心。
方四、方五心中惴惴,如惊雀乱撞。
耳尖捕捉到了轻促的声响,只觉大夫人正扬了藤条,往她们身上重重落下。
大夫人对方嫣然和方怜儿道,“我也算贤良淑德、宽容仁厚,怎么教出来你们这群没心肝的姑娘。
从今日起,每人抄写一篇女经,若再有下次,母亲可要狠心动家法了。”
大姚女经,曾是孝德皇后写出来的,被后代女子所推崇。若是从头到尾写一遍,十页纸也盛不下。
只怕,手要写废了。
方嫣然和方怜儿的五官扭曲,暗地攥紧了拳头。
方慎儿是一个扫把星,只要沾上了她,必定没有好事。
澄苑,水归宁与妙音,被拦在了院门。
妙音不敢去看自家小姐是何种表情,她明白,老夫人也不肯见小姐。
吃了闭门羹,少女的眸中,盈出了浓得化不开的悲苦。
可惜,她却不是轻言放弃的性子。
水归宁赔出一抹笑来。“祖母,是慎儿,孙女学了一套针灸手法,说不定,可以缓解您的腿疾。”
等了好久,老夫人没有回答她。
服侍她的嬷嬷,实在看不下去了。
她打开门,冷声道,“七姑娘,老夫人传话,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劝你避一避锋芒。”
方府之中,除了郦姨娘,老夫人也算唯一的疼爱她的人。
老夫人虽冷落了她,说到底,也是为她好。
得了陛下的赏识,身边却无一人为她喝彩。
水归宁的笑容泛了苦涩,只觉嚼碎了黄连,苦味激得人眼眶发紧。
“多谢嬷嬷,劳烦你告诉祖母,慎儿明白她的一番苦心。”
她只是太心急了,急着讨好祖母,急着逢迎太后,急着为自己寻一处庇护。
然而,还是太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