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祸犹可周旋,天灾却避无可避。
也是在夏月,暴雨如注,恍若天河倒悬,挟了摧枯拉朽之势,骤然吞噬了大姚嘉州。
这场水灾,数十年难遇。
上一次,这般骇人的大雨,尚要追溯至新帝祖父昭景帝在位之年。
昭景帝十九年六月二十七。
那年的雨,穿透了时光,又出现在了今日的嘉州。
嘉州境内,数条数道决堤,山石崩裂,流民如蚁,失所彷徨,一片涂炭。
灾情的急信,化作了纷飞的雪片,飞入盛京城,最终铺满了皇帝的案牍。每一道折子,都似千斤重担,沉沉地压在了年轻的帝王心头。
朝堂之上,大姚的臣子们集思广益,纷纷谏言。
有人主张开仓放粮,赈济灾民;有人提议调兵遣将,加固堤坝;还有人谏言减免赋税,休养生息。
到底该怎么做,始终没有定夺。
新帝眉头紧蹙,他望着殿内的臣子,心中满是无奈与焦虑。
朝堂之上,徐梦得力主开仓放粮,赈济灾民,其声铮铮,其意切切。
新帝却自有考量,君臣二人唇枪舌剑,争执再起。
徐梦得,天生一副警敏疏彻的肝胆,风骨傲然如松。“陛下,这是不顾嘉州百姓了吗?”
他寸步不让,言辞犀利,驳得新帝面沉似水,龙颜尽失。
刹那,新帝盯紧了徐氏,他的眸底寒光凛冽,指节在龙袍下攥得发白。
这毫不掩饰的杀机,令满殿失了色。
自庄妃重获圣眷,新帝便夜夜去往她的宫苑,就连惠妃元氏,也不敢再小瞧了这位对手。
新帝和庄妃重归于好,嘉州水患的阴云,却笼罩了这短暂的温存。
下朝后,新帝余怒未消,步履沉沉踏入庄妃宫中。
新帝眉峰紧锁,戾气萦绕,庄妃依偎在他身侧,吐气如兰:“陛下息怒。”
朝堂之事,她心中亦是波澜微动,温言道,“陛下,有如此一位忠贞的臣子,肯为黎民直言犯上,臣妾……也为陛下高兴。”
新帝紧绷的下颌线,因这温言软语,悄然松动了几分。
徐梦得是徐太卿之孙,即便心中有气,新帝也不会真的想杀了他。
庄妃眼波流转,柔情款款。
她的嗓音,有抚慰人心的力量。
“嘉州水患,牵涉甚广,确需从长计议。陛下心系百姓,连日来废寝忘食,便是臣妾这般愚钝之人,也看在眼里,疼在心上。”
皇帝的眉心还是轻皱。
庄妃不忍,用指尖轻轻的替他抚平.
“再者,朝中有如卫大人、徐大人这般刚直忠贞之臣,更有诸多贤才效力左右,此乃陛下之福,亦是社稷之幸。有他们在,何愁灾患不平?”
盛京食心魔一案结束不久,还未等他喘口气,嘉州又遭此大难。
纵是天子年富,锐气方刚。然而祸事如潮,一浪紧接一浪袭来,亦不免胸中锐意渐消。
新帝握住了庄妃柔软的手,两人久久不语,徒留满殿的沉默。
到底,应该怎么做?
嘉州离盛京并不近,水灾极盛,田舍尽毁,流民竟一路到了盛京。
新帝更加头疼。
夏月,盛京,暑气未消,西市弥漫了一股湿腐的气息。嘉州的流民,挤满了临时搭起的的草棚。
草棚散发了一股浓郁的霉味,流民形容枯槁,衣衫褴褛,眼珠浑浊,因久久的泡在了水中,皮肤发胀、溃烂。
现下,他们聚在了棚前,盼着一口救命的稀粥。
粥棚下。
水归宁穿了一声月白细布裙,素雅的装扮难掩她眉眼间的温婉。
乌发简单挽起,仅用一支木簪固定,恰似清水芙蓉,天然去雕饰。
她垂首,专注地将熬得软烂的白粥,舀入一只只布满污垢、裂痕纵横的破碗。
少女的纤长睫毛,在眼下投出小片阴影。前几日,她动用了自己积攒的银钱,来这里支了一个粥摊。
纵使,汗水浸湿了少女鬓角的几丝碎发,黏在光洁的额际,她也无暇擦拭。
而几步开外,她的嫡姐方成璁,则是一幅精心绘制的工笔仕女图。
方成璁生得明艳动人,肌肤胜雪,唇若丹朱,凤眸流转间,顾盼生辉,不愧“盛京第一美人”的赞誉。
此刻,她矜持地立在洁净处,身姿挺拔如荷,唇角挂了若有若无的浅笑。
当目光扫过忙碌的水归宁时,她的眼底深处掠了一丝冰冷的轻蔑。
呵,一只卑贱的蝼蚁,也敢与她争辉?
这场施粥,本是水归宁一手操办。
可是,所有流民饱含感激的炽热目光,注视那位只需静静站立、便已光彩夺目、宛如神女临凡的方家大小姐。
她也支了一个粥位,旁边有十几位方府的丫鬟小厮跟着。
水归宁心中忽觉不快,方成璁一贯高傲,今日却罕见的出了府,还特地选在了自己这里。
呵。
存心给她添不痛快。
水归宁心中有气,却也不能当场发作,她与妙音只好继续埋头施粥。
倏忽,一个蓬头垢面的乞丐,好似发了疯的野兽,他不顾嘈杂的人群,冲到了水归宁的粥锅前。
水归宁以为他想喝粥,正准备给他添粥,却见他碗中已经盛得满了。
她不明所以的看向了他。
谁知,乞丐枯瘦的手一挥,半碗滚烫的粥泼向了她。
水归宁面色一变,当即避闪,还是妙音挡住了她。
瓷片坠地,溅起一片泥泞和热气。
妙音愤愤的质问,“你做什么?不想活了吗?”
乞丐眼中的毒光翻腾,他一说话,好似毒蛇吐信,“呸!你这粥里掺了多少沙子!想硌穿老子的肠子吗?”
言语粗鄙恶毒,裹挟了浓烈的恶意,如同冰水,无情的兜头浇下。
“我……”水归宁猝不及防,小脸瞬间变得惨白如纸。
她的嘴唇哆嗦,却发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
巨大的羞辱和惊吓,让她脑中一片空白。
哐当!
水归宁手中的长柄木勺,失手跌落,重重砸回了滚沸的粥锅。
滚烫浑浊的米浆猛地溅起,她避之不及,手背瞬间红了一片。
她僵在原地,纤细的身体微微颤抖。
那双温和的杏眸,此刻盛满了惊惶与无措,少女宛如林间无处遁逃的幼小白鹿,脆弱得令人心疼。
乞丐目露凶光,不肯就此罢休。
他的手沾满了污垢,却露出了邪笑,两只眼睛笑得迷成了一条缝,瞄准了少女细白的胳膊。
方成璁冷冷的看着。
彼时,一道玄青色的身影挟了冷风,迅疾如电地挡在了她身前,像一堵沉默而坚实的墙。
正是负责流民安置的徐梦得徐大人。
他身形挺拔,面色沉静如水,那双深邃的眼眸里却凝结着寒冰,冷冷地逼视着闹事的乞丐。
“要闹事吗?”
水归宁惊魂未定,还僵在了原地,看向他的眼神,多了一丝劫后余生的颤抖。
徐梦得的援手,只是公事公办。
她傻傻地道了谢。“多……多谢大人。”
“无事。”徐梦得并未回头,只吐出两个字,声线平淡无波。
几乎同时,一个焦灼的男声撕裂了混乱的空气:“璁儿!”
方成炀,她们的兄长,如同一阵疾风般大步冲来。
他急切地冲到方成璁身边,一把稳稳扶住她纤细的手臂,仿佛她是什么易碎的稀世珍宝。
他的语气充满了不加掩饰的紧张和宠溺:“妹妹!你怎么又出来了?这等混乱之地,万一被哪个不长眼的冲撞,磕着碰着了可如何是好?”
那份担忧,浓得化不开。
方成璁绝美的容颜,绽开一抹浅笑。那笑容,顿时让周遭一切都黯然失色。
“不碍事的,哥哥。”方成璁露出绝美笑容,声音娇柔又不失大义。
“哥哥,嘉州百姓历经磨难,陛下忧心忡忡,我虽闺中女儿,也想尽一份绵薄之力。”
她的话语,如同珠玉落盘,敲在每个人心上,更衬得她心系苍生。
兄妹情深,关切嫡妹,本是人之常情。
被彻底晾在一边的水归宁,只觉得一股冰冷的涩意,从心底直冲眼眶。
她死死咬住下唇,几乎要尝到血腥味,才勉强压下那汹涌的酸楚。
少女身形秀丽却单薄。
她的脊背挺得笔直,僵硬得像一张被拉到极限、随时会崩断的弓弦,无声地诉说着强忍的痛楚与难堪。
徐梦得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角落。
只见那少女神色落寞,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生气,正微微蜷缩着坐在一张破旧的小凳上。
她低着头,小心翼翼地捧着那只被烫红的手,雪白的肌肤上几处红肿的水泡触目惊心。
同是方家的姑娘,一个被兄长怜惜。
而她,就那样呆呆地坐着,像一件被主人遗弃在泥泞中的、精致却已破碎的瓷偶娃娃。
觉察到少女周身弥漫了挥之不去的尴尬,徐梦得勾了勾唇。
好委屈啊。
方成璁一边享受兄长的呵护,也将水归宁这副凄惨的模样尽收眼底。
四周的目光炽热,或是倾慕,或是感激、
一股难以言喻的快意,沾了甜腻的毒液,如同柔软的藤蔓一般,悄然缠上了她的心尖。
方成璁的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正在平息事端的徐梦得。
她那嫣红的唇角,弯了一个极其细微的弧度,转瞬即逝,难以捕捉。
此刻,流民们捧着碗,大口吞咽着方大小姐施放的热粥。
方大小姐的粥,米香四溢,还添了肉丝和青菜,衬得水归宁的白粥,更加寒酸。
一碗热粥下肚,暖流涌向了四肢百骸。
流民们露出了满意的表情。
他们一边狼吞虎咽,一边忍不住抬眼,痴痴凝望着方成璁。
那位依旧亭亭玉立、高贵从容、美得令人着迷的方家大小姐。
“方大小姐……真是活菩萨转世啊!”
“生得这般天仙模样,心肠还如此慈悲……”
“可不是嘛!皎皎如明月,不愧是盛京城最璀璨的明珠啊!”
饱含深情的赞叹,在人群中此起彼伏,汇聚成一片无声的颂歌,将方成璁的身影,烘托得愈发圣洁光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