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州受灾,随之而来的,是疫病。
哀鸿遍野,生灵涂炭。
朝廷立即增派了兵力,连同一行太医也去了嘉州!
昌平闻讯,如坠冰窟。
昌平郡主的母亲,正是嘉州人士。
除了盛京,昌平也将嘉州当作了故土。
她也曾偷偷出了宫门,看到西郊城下的嘉州流民,心如刀绞。
新帝前往太后宫中,恰逢昌平郡主也在。
昌平素来娇俏活泼,从不会为小事而烦心。此刻,她的小脸却笼了一层愁云。
一见新帝,小郡主便耐不住性子,“陛下……嘉州,嘉州的情形究竟如何了?”
女童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她害怕皇帝说出的话,让她无法承受。
太后捻紧了佛珠,也是忧心忡忡。
新帝剑眉微蹙,周身散发着不容置疑的帝王气度。
嘉州水灾……
薛真垂首,静静的立在了昌平的身旁。
前世记忆,再一次冲上了她的脑海。
这场天灾,成为新帝登基后,民心离散的转折点。
都说二殿下诡诈妒毒,做事有始无终。
但正是扮猪吃苦的二皇子,暗地里挑拨离间,坑害百姓,更将国库蛀空了大半。
最终,眼前这位威严的帝王,亦落得个凄惨收场……
身为大姚子民,薛真心想,她应该为大姚做一些事情。
殿内,陷入了死默,静得薛真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陛下!”
众人循声望去,出声者,竟是昌平郡主的小侍女。
薛真。
她越过了昌平,向着皇帝敛衽下拜。
少女身躯纤弱,姿态恭谨,却透着如同青青蒲苇一股的韧劲。
倔强,而又勇敢。
薛真无比清楚自己现下的举动。
皇帝不耐烦的看着薛真。
他的神态,带着一种面对蝼蚁的居高临下。
少女抬起头,她的眼神澄澈,毫无卑怯。
“奴婢虽为女流,却也通晓药理。嘉州是郡主的故土,嘉州有难,奴婢很是悲痛,也想为陛下和大姚尽一份绵薄之力。”
她的声音,带着一股近乎悲壮的恳切。
皇帝竟也有耐心,静静的听她说话。
“奴婢愿随太医,一同前往嘉州。恳请陛下恩准!”
话音一落,李竹山的脸色,骤然沉了下来。
那双浑浊的眼珠,冷冷扫过了薛真,如同在看一件碍眼的物什。
同一刹那,庄妃秀雅绝伦的面容上,也掠过一丝愕然。
她心道,少女荏弱纤细,嘉州是九死一生之地,她究竟凭何底气,敢向皇帝提出了这个请求?
可笑。
荒谬。
庄妃满心疑惑,她的视线,恰好触及了薛真抬起的眼眸。
少女眸子清澈,却又似有极度的倔强。
那份近乎执拗的坚定,竟让庄妃心头莫名一颤。
鬼使神差地,一种未及细想的信任感,油然而生。
她虽不懂薛真的心中所想,但此刻,庄妃却想助她一臂之力。
她朱唇轻启,“陛下,李太医医术精湛,经验自是丰富。此去嘉州,事务繁杂,人手难免不足。
臣妾瞧着,薛姑娘心思灵巧,行事周全。让她随行,也可帮助李太医处理庶务。”
庄妃心中雪亮,她明白,李竹山必定是要去嘉州。
当初皇儿重病,是这位老太医妙手回春。
庄妃对于李竹山,始终怀有感激之情。既然薛真要去,不如顺水推舟做了人情。
两边都不得罪。
薛真,就这般踏上了奔赴嘉州的路途。
**
嘉州,雨丝如细毫,绵绵密密,交织了一片湿冷的水网。
天地间,水汽氤氲,沉甸甸地压着,身处其中,连呼吸都仿佛沾上了凉意。
疏雨潇潇,赵长策孑然一身,立于无垠的雨幕之下。
年轻男子的五官,秾丽得近乎张扬。
他微微垂首,似在凝神沉思,眉眼间沉淀了一种锐利的风华。
雨滴冷冽,濡得发丝也微微湿了。
赵长策却毫无所觉。
倏地,一把素色纸伞悄然地倾向了他。
那伞,撑开了一方狭窄的荫蔽,替他隔绝了冰冷的雨丝。
赵长策一抬眸,便撞进一双鹿眼似的瞳孔里。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微颤,“你.....怎么来的?”他实在太过错愕,以至于,尚未发现自己眼底的惊喜。
执伞的少女身形纤薄,仿佛一阵风就能拂乱。
她一袭月白襦裙,墨色的长发用一个簪子简单挽起,裙裾在风中微微翻涌,漾开细碎而清冷的涟漪。
是薛真。
赵长策抿唇,她是什么时候来的?
她微微仰首,看向了他。
两人之间,隔了一帘冷雨。
薛真执了伞,她纤细的手臂,也微微的发颤。
那伞,挡了冰凉的雨,无声的诉说着一种奇异的、悬殊的庇护。
“赵郎君,你怎么不带伞呢?”少女淡笑,眉眼温柔而稚嫩,独独的望向了他。
赵长策指尖微蜷,面上那副惯常挂着的、滴水不漏的假笑,瞬间如同碎瓷剥落。
他的表情,以一种极快的速度沉了下去。
雨滴敲打伞面,一丝独属于少女的冷香,悄的混入了淅沥的雨声,也挟了几分草木的清苦。
赵长策睨了伞下的人影,眼底涌出了从未有过的浓重阴郁。
仿佛,暴雨欲来之时,翻涌出的汹涌暗潮。
“薛姑娘,”年轻男人的声音低沉。
他的嗓音好听,此刻,却多了一种陌生的、冰冷的疏离,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
伞下的少女仰起脸,唇角却弯起一抹盈盈笑意。
那笑容,在雨幕中显得格外明亮,甚至有些刺眼。恰似春潭破冰之时,在清亮水面漾开的一圈圈涟漪。
“郎君,怎么了?”
赵长策的下颌绷紧,薄唇抿成了一道没有弧度的直线。
他的语气,冷得惊人,“男女有别。你一个闺中姑娘,不该这般无声无息地靠近陌生男子。”
目光流转之间,少女的眼尾弯了弯,她的笑容盈满了狡黠。
薛真捏住了伞柄,低眉顺眼,说道,“赵郎君这般凶神恶煞,不知情的,怕要以为是我将你推入雨中,才惹得你这般恼怒呢。”
在赵长策阴郁的视线里,她仿佛不是执伞人,倒成了在无形蛛网上徒劳挣扎、却犹不自知的可怜虫。
赵长策的喉头滚过一声闷响,他已猛地侧身,毫不犹豫地一步踏出伞的庇护。
豆大的雨点砸在他青衫上,瞬间洇开了深色的斑痕。
雨水自那张昳丽的侧脸蜿蜒而下,没入了衣领深处,只留下了几道湿痕。
年轻男子却很是抗拒。
终究是按捺不住,薛真敛了那副假装的柔弱,她的语速冷了几分,“我是在关心你!你没带伞!”
“不必!”赵长策的嗓音斩钉截铁,没有丝毫回旋的余地。
下一瞬,年轻男子身形如竹,消失在了雨中。
“不可理喻。”薛真神色微妙。那眼神,活像在看一个活生生的疯子。
哪个正常人,会把自己晾在了雨里?
这人……简直莫名其妙!
*
李竹山年事已高,性子倔如顽石。薛真来到嘉州,虽是主动请求,却也经了皇帝的准允。
可是,李竹山的意见却很大。
平日,无论是熬煮汤药,还是分拣药材,他都防贼似的盯着她,处处刁难。
嘉州水患肆虐,疫病横行。连日来,她不厌其烦,一遍遍的熬着汤药,再一碗碗分发给病患。
连那些驻守的兵卒,也对她有了几分由衷的敬佩。
蒙蒙大雨,城楼之上,卫侯玉的神色紧绷。
身边人,除了书童平白,还有一位年轻的金吾卫——方成炀。
方成炀的心性锐利,被陛下派到了嘉州,他本就心生不满,却见卫侯玉坦然处之。
自以为高人一等的方成炀,到了探花郎的面前,也不由得生了几分由衷的欣赏。
提及胞妹方成璁,这位素来冷峻的金吾卫,眉宇间不自觉的染上了三分暖意。
他的嘴角微扬,带了兄长特有的骄傲。
“舍妹璁儿,性子虽怯,骨子里却韧得很。”
方成炀声音里的自豪,几乎要满溢出来,“她是盛京第一的美人不错,可更难得的,是她的才情和善良。
嘉州流民入京,妹妹不顾劝阻,毅然前去施粥。
此番心胸,连我一个男儿,也无可比拟。”
卫侯玉的反应却淡淡,似乎并不感兴趣。
方成炀也不恼怒。
他明白,卫侯玉并非一般人,若是被自己的三言两语蛊惑,他反而瞧不起这人了。
何况,方成炀私底下,已经将他当做了自己未来的妹夫。
毕竟,放眼整个盛京城,除了皇帝,也只有卫侯玉,能配得上自家的妹妹。
远远的,清瘦的少女,拎了一个药桶,走得步履蹒跚。
老太医皱眉,催促她,“你走快一点儿。”
少女身形微晃,每一步都似踩在刀尖。
薛真的额心,渗出了虚汗。
药桶沉重,几乎要将她纤细的手臂拽脱了臼。
周遭的人看得分明,心头不免生出几分不忍。
可李竹山官威甚重,谁敢为了一个小姑娘,去触他的霉头?
李竹山的人品不行,但药术却是一流的。自从他一来,嘉州的疫病被控制了。
薛真面上沉静无波,心里早已将这刻薄的老头骂得狗血淋头。
催什么催?
呵。
再催她不干了。
薛真心中这般想着,身体却很诚实。
只听“咚”的一声闷响,沉重的药桶终是脱手,狠狠砸在了泥地。
李竹山当即大怒,山羊须气得一翘一翘。
他指着薛真斥道:“瞧瞧!老夫才说一句,你便甩脸子撂挑子?
小小年纪,容不得别人说一句不好,脾气倒比天还大!
老夫最见不得这等娇纵性子!”
薛真何曾受过这等窝囊气?
连日来的疲惫与委屈,一瞬间冲上了头顶。
她的指尖,深深地掐进了掌心,正欲反唇相讥。
彼时,一声温柔含笑的声音,却扼住了她的怒火。
“李太医。”
李竹山一愣,下意识的循声望去。
远处,有两个年轻男子,正缓缓而来。显然,也是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
一人风姿清绝,气度澹然,远非一般人能比。
是卫侯玉。
李竹山看人下菜。
对于卫侯玉,他收起了对薛真的刻薄,面上挤满了笑,“卫大人,嘉州水患,疫病横生,您为了黎民百姓,也要注意自己的身体。”
薛真看到他的谄媚模样,只觉好笑。
少女身量纤细,相貌虽寡淡,举手投足之间,却自带一股别样的韵味。
方成炀知道她是皇帝派来的,极为放肆的扫了她一眼。
他的眼底满是轻蔑。呵,一个柔弱的小女娘,能做什么?
救万民于水火?抑或,令死去的嘉州百姓复生?
她,一样也做不到。
薛真抬眸,她冷冷凝望着,眼前这位同父异母的兄长。
少女一双清冷的瞳眸,只有彻骨的寒意。仿佛淬了寒冰。
袖中,那柄冰冷的匕首硌着她的手腕。
忆及前世种种,薛真的唇边,掠过一丝冰冷的弧度。
此刻,没有拿刀杀了方成炀,已是她最大的仁慈。
薛真深深吸了口气。
卫侯玉生得秀雅,气质如昆仑映月,清冷疏离。他只是静静的立在那里,并不说话,便似一幅淡雅的画卷。
她敛衽,向两位年轻男子行了一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