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州连日雨,赵桥捧了一碗姜汤,踉跄而入。
瓷碗里,盛了一碗浅色的姜汤。
赵长策身子骨虽强,但是,淋了雨也需一碗热汤驱寒。何况,嘉州正闹水疫,总该提防一些。
赵长策接过了汤碗。
他浅抿了一口,好看的眉峰倏地蹙紧:“怎么是甜的?”
赵桥闻言,身形几不可察地一僵。
这位冷酷的杀手,平日里的利落全消失了。现下,只剩了扭捏、不安。
“是……是吧?应、应当不……不甜吧?”赵桥语无伦次,不敢与自己的主人对视。
赵长策似笑非笑,扫过赵桥那副心虚的模样。
碗底,几片姜丝浮沉。
“你个七尺男儿,何时学得如此矫揉造作,添什么蜜?”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锥。
赵桥慌忙摆手,冷酷的脸上,也涌现了生动的委屈。
他是个粗心男儿,哪会儿如此讲究。
在赵长策的逼视下,赵桥终于吐出了实情,“主子,是薛姑娘熬的。”
“薛真?”这个名字,犹如一记闷雷,狠狠的落入了赵长策的耳中。
年轻男子美如榴花,他漆黑的瞳眸,却无端生了几分茫然。
刹那间,白日雨中的景象,再一次变得清晰。
少女撑伞,立于濛濛雨中。伞沿微抬,露出的一双杏眼,水光潋滟,却分明含了三分……挑衅!
赵长策无声的收紧了手。
他毫不留情,嘲笑赵桥的心宽:“可曾想过,若她在那汤中掺了半分毒物,你待如何?”
主仆连心,赵桥自是想到了这一层,所以也喝了一碗。
“没毒,属下试过了。”
赵长策垂眸,他的面庞昳丽如榴花,此刻却多了清冷。
此次嘉州水灾,卫侯玉也来了。
思及此,他的眸色愈发幽深。
赵长策轻笑,是对赵桥,更是对那看不见的敌人,“托了卫大人的福,你也能喝上了一碗。”
卫侯玉弱不经风,这甜腻的姜汤,必是薛真为了他而准备的。
赵长策今日的态度反常。
尤其,这突如其来的讽刺,直叫赵桥莫名其妙。
他一脸茫然:“?”他又做了什么事情,惹得主子这般不快?
赵长策嫌弃的看了他一眼,语言刻薄至极,不知是对赵桥,还是对谁。
“赵桥,你如今倒是‘饥不择食’了。旁人用剩下的汤水,你也敢端来给我?”
年轻男人面容俊美,此刻却覆了一层极浅的寒霜。
“主子冤枉啊!”赵桥连忙辩解。
“这碗汤,是干干净净的头一份!薛姑娘也说了,这汤,是特地为您熬的!她说您……”
话到此处,赵桥猛地顿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的扼住了喉咙。
赵长策闻言,微微挑眉,似笑非笑的看他。
“赵桥,你今日怎么了,吞吐扭捏,简直不像一个利落的男儿。你快说,她到底说了什么?”
赵桥一不做二不休,他字斟句酌,尽量拣了最温和的措辞。
“薛姑娘……薛姑娘她说,寻常姜汤性烈辛辣,是不必加糖的。
但是……但是主子您……您脾气大,肝火旺,她特意加了蜂蜜。
说是……说是给您消消火……”
最后一个字出口,赵桥几乎不敢喘气。
赵长策简直能想象出,少女说这话的时候,该有多么的嚣张。
少女的贝齿洁白,杏眼弯似月儿,却有一股生动的狡黠。
“郎君疑心病重,总担心别人害他,既然这样,我偏要往汤里掺蜜,试一试他的胆量。”
赵桥不敢去看主子现下的神情。总归,不是太好。
水波微晃,映出了年轻男子的昳丽轮廓。
他好看的眉微蹙,也并无明显的生气,只是轻的拨弄了冰冷的汤匙。
金属冷硬,却让赵长策的思绪清醒了几分。
少女的神态,无比清晰的浮在了眼前。她浅笑撑伞,眼神却是凉薄的。
赵长策的心间,忽地掠了一丝难以名状的躁意。
“撤了。”这两个字,轻轻的从他唇间吐出。这汤,没有再喝的必要。
窗外雨势渐急。
雨滴打在窗棂之上,发出了簌簌的声响。
似是,有人在笑。
**
嘉州的雨,已经下了数月,绵长,潮湿,无穷无尽。
令人绝望。
风猎猎作响,薛真的衣裙,也染上了泥浆。
薛真望着奔腾的江流,只觉,好似又回到了岭南吴川。
山川崩裂,田舍淹没,放眼望去,只是一片洪流。
绝望,悲恸。
忽然,一声微弱的哭喊,透过崩腾的江流,拽回了薛真的神志。
她循声望去,只见浑水之中,有一浮木,上面爬了一个幼小的身影。
周围的浪泛着卷儿,似乎很想将孩童卷走。
薛真的心一紧,忙踩着泥泞,深一脚浅一脚的跑向了他。
洪水冰冷,水中还掺了枯枝细叶。薛真救人心切,走得急,稍不注意,身体便被一道尖利的树枝划伤。
霎时,一股锐痛,迅速爬上了她的神经。
她皱了皱眉,眼神却极为坚定,精准的抓住了孩子的手。“待会儿不要乱动,跟紧我。”
小孩哭得伤心,他的泪,比嘉州的雨还要大。
经历了一番折腾,少女和小孩,终究是脱离了陷阱。
小孩的身上、脸上、手上,全是泥水。溪风一吹,他冷得颤抖不止。
“呜呜……你为什么要救我”小孩的身体剧烈发抖。获救的第一句话,令人摸不着头脑。
薛真静静的看着他。
害怕,恐惧,惊喜,绝望,悲伤,以及......茫然。
他的表情,复杂得辨不清,根本不像是一个七岁的单纯无邪的孩童。
薛真带着他,回到了城中。
小孩的衣服脏污,需要换一件新的。
薛真也换了一身干净衣服。
室内生了火,却还是有几分冷。
小孩从鬼门关走了一遭,情绪很不对劲。
薛真给他端来了饭,他也不吃,只是道,“我的家……没有了……都没有了……阿爹阿娘染了病,全死了......”
薛真的心,忽然有几分难受。
她终于明白,为何小孩只是孤零零一人的落在了水里。
他的身边,一个亲人也没有,像是被全世界抛弃了。
嘉州的河道,决了堤,洪水崩腾而下,似是要淹没了这个地方。
卫侯玉在城楼之上,淡淡的望着,仿佛只是在欣赏风景。
城下的士卒,正搬着沙袋,一袋一袋的堵在了堤坝。
方成炀抱手而立,眼神倨傲,好似鹰隼。
“呵,那个赵长策,不过是仗着宣威侯,瞧不起你我,他只会纸上谈兵,能有什么样的能耐?”
大概方成炀高傲惯了,平日里,只有他瞧不起别人的份,哪有旁人反过来嘲讽他的道理?
方成炀与赵长策,只是见了几面,却极不对付,就嘉州水灾之事,两人不止一次争吵。
“方公子,你这般胸无大志,在宫里几年,也没有学到什么么吗?”
赵长策轻笑,似乎是为他的蠢笨而叹息。
他的嗓音宛如仙乐,只是,说出的话,却极为难听。
方成炀只是一想,心中的怒火尤盛。
可恶的赵长策,嚣张跋扈,胆敢这样说的。
方成炀攥紧了手,眸中讥讽又冰冷,他倒要看看,赵长策能搞出什么名堂?
嘉州的灾情,愈发严重。
李竹山的药方,只是让水疫消停了一会儿。短暂的喜悦过后,是绝望的嘉州百姓,和焦灼的皇帝臣子。
嘉州的水患,怎么不受了控制?饶是嘉州集聚了盛京名医,顿时也束手无策。
嘉州,本是一块好地方,百年来,风调雨顺,百姓安居乐业,今年的水灾,还是头一遭。
嘉州人没有经验,同样,盛京的太医,也没有经验。
盛京城是天子立身之所,也从未发生过什么动荡。
上一世,嘉州水灾,民生凋敝,皇帝失势,党派洗牌。
所有的一切,都是最差的结局。
苍天悲悯,却也是无情的。即便她重活一世,也没有什么正确的答案,能够作为参考。
薛真必须依靠自己。
岭南的几年生涯,也时常发生水患。
薛真想到了万木春的教诲,好几日不眠不休,勉强琢磨出了一张药方。
李竹山却轻蔑一笑,“一张薄薄的药方,又能做什么?”他的语气,带着极度的怀疑与轻慢。
那份不信任,化作了无形的针,刺在了薛真心上。
李竹山不相信她的药方。
“薛姑娘,嘉州水患,你心中所思所想,老夫无暇顾及,请你好自为之。”
薛真只是失落了片刻,很快,少女又振作了起来。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的处境如何。
一个卑微的侍女,人微言轻,她的言语分量,轻得仿佛风中飘絮。
早在向皇帝请求去嘉州之时,未来可能遭遇的种种艰苦,她便想好了。
旁人轻视,当然是不好受的。
少女微扬下颌,她的脸小巧雪白,一双杏子眼却亮得惊人。
“李太医不愿意听,我也没有什么办法。”少女身形决绝。
“我自会让你看明白,我的药方,究竟管不管用。”
“嘿,你!”李竹山没想到她这么嚣张。
一旁的人,也吃了一惊。
因为愤怒,李竹山的胸膛剧烈起伏,一张脸涨成了猪肝。
这个小姑娘,当初就不应该带来。
累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