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明非眼见装束规整的金发女仆面无表情地伸出双手，朝巨大的机械核心里注入魔力。那一堆铁块便被赋予了灵魂，其上雕刻的花纹呼吸般明灭，伴随着铿锵的摩擦声自行站了起来，抖了抖翅膀——这是一头巨大的八翼铁鸟，女仆们管它叫做“斯莱布尼尔”。
铁鸟的腹腔部分是载人舱，舱门的铁甲如同花朵盛开般轻柔地展开。这次任务的三名核心专员先后进入舱室，所选择的位置也和路明非回忆里一致，甚至恺撒试图抛开以往恩怨，以队长的身份和死对头队友寻找共同语言的场景也重现了——当然，成果会是发现他和楚子航的确没有共同语言。
夹在狮与虎之间，面对着似曾相识场景的小熊猫路明非当机立断——装睡。妈的师兄怎么还穿这身带肩甲的衣服呢，这也太硌了。
铁鸟起飞后路明非才意识到自己犯了个大错，即使氛围再相似，这毕竟还是个剑与魔法的中世纪大背景，装备部再牛逼，技术水平也不可能超越21世纪……这架铁鸟比起那架噪音大到扰民的商务机还多了一个致命缺陷——它颠簸得像操纵杆是临时拔了根按/摩棒顶上的！
鉴于这玩意好像是魔力驱动，或许它操纵杆都没有，驾驶员在边跳踢踏舞边开也有可能。
路明非眉毛打了个死结，执着地闭着眼，任自己的脑门在楚子航肩膀上敲得叮哐作响。他还想趁在路上的时间想想到了瀛洲怎么和队友会合呢，而且他也抱着隐约的期待，或许这次来得及让那三兄妹都活下来……如果有完善计划的话！
然而颠簸越来越剧烈了，恺撒和楚子航都闭上了嘴以防咬到舌头，路明非想睁眼吧，装睡装得太明显；不睁吧，再在楚子航肩甲上撞下去他脑浆都摇匀了。
再忍一分钟……再过一分钟我假装被晃醒就没那么尴尬……！咦？
路明非感到有人扶住了他的额头，那只手传来的力道温柔得很，一路引领着他放平身体睡到了温热的垫子上。
眼皮隔绝了机舱里所剩无几的光，一片黑暗中，路明非听见恺撒情绪复杂地说：“没想到你还有这么母性的时候。”
“这叫母性吗？”楚子航冷淡回复。
……屁咧什么垫子！是师兄的膝枕啊！靠没想到硬邦邦的师兄放松下来大腿也是可以做膝枕的啊！路明非小腹一紧，心脏动次打次。
楚子航忽地又伸手按在他肩上，他吓了一跳，迅速调整出平缓的呼吸。按了有一会儿，路明非才反应过来师兄在给他当人肉安全带……即使闭着眼他都能想象到恺撒在以怎样的表情打量他们了好么。
自觉无力睁眼面对这诡异的气氛，路明非破罐子破摔，数着到达时间享受膝枕，梳理自己的想法。
按种种迹象来看，这次任务板上钉钉就是那趟日本行。路明非对自己的成长还是有信心的，就算情况真的糟成上辈子那样了，他也有充足经验思考预案，避开错误选项。
起码这回他知道最该砍的是邦达列夫那老畜生的头——只是这老东西现在应该还在蛇岐八家和猛鬼众之间玩角色扮演，与其拔刀和他硬刚，不如抓紧机会把白王骨骸剁吧剁吧烧了，于情于理都无懈可击。
估摸着快到了，楚子航默默把他推了起来，路明非配合地做出朦胧的表情：“……啊？到了吗？”
话音刚落，铁鸟一阵山崩地裂式的猛烈振动，三人飞快抓住座椅才没有被甩出去，恺撒意味深长地看了路明非一眼：“到了。”
夜色浓重如水，路明非一眼看见了披着羽织等候的源稚生，年轻的家主眼神锋锐如刀，碎发在夜风里舞动。矢吹樱举着托盘侍立他身后，魔力役使的车没有车前盖，装酒的木制托盘只能由人亲手端。
还担心他会留月代头。路明非松了口气，又有点遗憾。
除了没有官方的人追车，其他一切如旧。尽管心底不拿他们当人看，蛇歧八家仍以对待贵客的礼节招待了本部专员，一行人得以欣赏江户夜景。
路明非越过恺撒的肩膀往车窗外看，发现这个世界的历史线可说是发展得一塌糊涂。穿着西装带刀的行人和高挽发髻的和服少女擦肩而过，巨型的妖怪弓腰打着灯笼，它们头顶耸立的建筑屋檐如鸦翼，隐没在群星间。
“海市要开场了，江户临海，赶海客自然都聚集在这里准备。”源稚生道，“外来人太多，这段时间也是最不太平的，几位若要出行最好当心点。”
入榻客栈，参观本部，进行会议，甚至游览海市时期变得格外忙乱的商坊……路明非还特别注意了接受敬茶时要凉一凉再喝，一切看起来好像都没有纰漏。
但随时间推移，路明非心情越来越沉重。
刷新时间线从头再来，这种逆天的事情路鸣泽早带他做过了，虽然是梦中的模拟，体验却是绝对逼近现实世界。
这回是不一样的真实感，环境变化得翻天覆地，细节上诸多不一致，也是真实得像现实世界，可哪都在提醒你，这里任何人或物都不是你所认识的。
但熟悉的不熟悉的人以新的面貌出现，故事却还是老故事，环环相扣，仿佛被丢进同一条命运滑轨的不同弹珠，无论弹珠换什么花色，最终还是会滑向唯一一个终点。
路鸣泽好像黑不进这个游戏，路明非只有一次机会。每多待一秒，他就多一分怀疑，怀疑是不是该接着待在“路明非”的轨道上，是不是早该拔出楚子航的佩刀杀去邦达列夫跟前……故事是不是一定会上演既定的那个结局。
路明非盯着雨帘发呆，楚子航接过女孩奉上的茶，用杯身轻碰路明非胳膊。路明非回过神来，脸上洋溢着热情的微笑拿过茶杯：“哎呀麻烦你了，阿里嘎多。”
名叫真的店员抱着茶盘后退一步，拘谨地还礼，然后小跑开，全程安静无声。火堂组和沼鸦会预备械斗，外来的赶海客们不知道源氏家长亲临，大多持着明哲保身的心思躲起来了。这块街区现在安静得仿佛清过场，或许在高楼上有着无数眼睛在窥视，不过谁也不会挑现在宣示存在感。
路明非把叹息藏进茶杯口升起的雾气，像上次一样，他们跟源稚生来“体验”黑/道的运转，结果只是一场乌龙。楚子航提议等雨势小了再离开，一行人便滞留在了店里，而真正的黑bāng战争在一条街外为他们暂停。
不过上次我就在想了，师兄龟毛也不是龟毛在怕淋雨，难不成他其实是个隐性宅？
路明非思绪被打断后开始胡思乱想，小口啜着茶打量着店面。这世界的时间线到底怎么发展的，这个年代就有专卖画本的书店了吗？嗯？那边的画本是不是在我住的房间里见过……
结果真还是在漫画店里工作啊。路明非想着，门口铃铛叮铃一响，雨水的湿意同几个旅人一起涌进小店里：“这边绝对有中州人，我刚刚听见他们说话了……”
“欸？”路明非端着茶杯，和吴邪大眼瞪大眼。
吴邪反应很快地一拱手，礼貌道：“……这位小兄弟是中州人吧！这突然下雨，我们在附近找不到还开门营业的店了，不知道可否借地避避？”
那不废话，要不是帮派的本家驾到这家店也早关门了，毕竟隔壁就是火并现场……不对那吴邪这帮人是怎么过来的！淡定地从两个帮派的打手之间路过吗？
细细一想，他跟吴邪处了还没有三十个小时，没熟到一眼就能认出是不是本尊的地步。现在鸦雀无声的，好像也不方便和跟前这位说什么悄悄话，更别说验证人到底是不是他队友。
通讯时他们做过实验，通话只支持两人在线，而且叶修必须在线；换句话说只有叶修能联系所有队友，吴邪和路明非只能联系到队长。垃圾游戏连个队友定位都不给，这玩意要是能反馈用户意见投诉不疯它！
路明非仔细打量门口的人，发现吴邪一拨拢共仨人，就这还带了个残疾人——那大哥用黑布条遮了眼睛，心态看着还挺好，看不见了还在笑。吴邪那个战斗力，这队形丢进群架现场怕不是肥肉丢进滚油锅？
想到这一点的不止路明非，不用源稚生表示，樱说道：“我们也是借了店主的屋檐避雨，店员小姐同意了就没关系吧！几位是中州人？需要我帮忙转达意思吗？”
吴邪表示了谢意，樱轻声询问真，真突然被点名，连连摆手又点头：“没有问题！”
女孩子跑前跑后又搬来两把椅子，一脸歉意地向樱说了什么，樱安抚她两句，向吴邪一行道：“她说店面里没一次来过这么多客人，只有这么多椅子了，请几位见谅。”
吴邪一行人得了允许才走进店内，蒙眼那个笑道：“身在异乡，有地方歇脚就是运气好了，谢过小姑娘。”
“本地的帮派在附近械斗，所以店铺一时都闭门了吧。几位路过时没有受伤吧？”
那人笑意不改：“谢谢姑娘关心，大约是侥幸绕过了，我们来时并没有碰到什么人。姑娘中州话说得真好。”
源稚生向樱轻轻颔首，樱不再多说，朝蒙眼那人微笑道：“那就好。”
路明非见吴邪拉住另一个进门开始就没说过话的人，示意他坐下，那人沉默摇头，吴邪劝道：“我睡一路了，想站一会儿，小哥你坐。”
两人好像有僵持的意思，路明非灵光一现，身体抢在脑子前做出了反应，站起来道：“两位别让了，我坐得差不多了，哥们你来我这儿坐吧！”
路明非敏锐地察觉到，气氛变了。
……靠我在干嘛，公交车上给老大爷让座吗？妈的哥你别呆着了快接茬，我要尴尬死了！
路明非在全场注视下矜持地猛甩眼神，吴邪总算转过弯来了，随便客套了两句就坐了过去。
本来混血种们相处时几乎能听见气场摩擦的金铁声，难得趁着在店里消磨时间和交流童年交了点心，店内的气氛也稍有回温；新的客人一进门，身怀龙血的家伙们自觉树起了一道铁壁，气氛分分钟又跌回了冰点。
路明非正琢磨万一这人不是吴邪，怎么含蓄地传达信息才不会让人起疑，就听叶修在敲他：“路明非，你看见吴邪了？”
“你怎么知道？”路明非一愣，随后意识到叶修可以当传话筒。果然，叶修紧接着道：“吴邪说的，他刚到瀛洲就遇到你了。”
“他说让你别急着相认，去海市前他们要在这里停一两天做准备，有什么急事来电敲我传话。”叶修继续说，“这系统怎么设计的，用起来有够麻烦。”
“行吧。”路明非想了想，道，“你也跟吴邪说，我们要去海市出没的地方找东西，进不进去还不知道，不过大概明天就出发了。”
“行。我这边花了点时间，不过也准备出发了，等你们好消息。”
路明非从通讯中切出来，就听见楚子航说：“雨停了。”
“叨扰那么久，也是时候离开了。”恺撒起身整整衣摆，微笑着向真告别。黑bāng分子们也陆续离座，源稚生还不忘提醒一句：“诸位是赶海客的话，早点找到过夜的地方比较好。”
吴邪带着笑点头。路明非收回视线，却发现楚子航正默默看着自己，明明是一贯的面瘫，但路明非硬是从中品出了一分怀疑。
这一眼让路明非心脏一路打鼓打回他们入住的客栈，就当他快以为那是错觉的时候，房间门被敲响了。
路明非认命地打开门，果然是楚子航，头发梢还滴着水：“你认识那个人。”
“……是有见过一面，不过他好像不记得我了。”路明非心态有点崩，怎么感觉穿越之后师兄老是盯着我！男人的第六感？
楚子航微微张嘴，路明非突然灵光一现，脱口而出：“师兄，你这样好像抓奸。”
“……”楚子航沉默半晌，道，“他们奔着海市来的，任务多少会和海市有牵连，别影响任务就好。”
路明非此时仿佛裂成了两半，一半满地找缝想钻进去，一半坚/挺地和楚子航对话：“哈哈哈我嘴很严的！别看我平时狗腿一点关键时刻我也可以为革命事业献身的！”
楚子航表情柔和了一点，虽然无奈的意味居多：“冲个热水澡再睡。”
说完他就走了，路明非在门口晾了半天，猛然想明白今天淋了雨，楚子航大概是在提醒他别感冒了，否则会耽误任务行程。
那我是不是该回师兄一句擦了头发再睡？路明非想，随手关上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