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寒神降仪式之后，大河南北，岭南东西，各处都经历了一番可怕的动荡，继而陷入了诡异的平静。
神护崖上的人来了又散，裘不悔守在七珑灵晶穴前，顺便打坐消化继承的守护神之力，整理磅礴而漫长的记忆。二周下了神护崖，去朝阙山结界周边收拢难民，准备组织义军，左龙索跟着二周一同。袭玉跟着恶道人继续守山，也照顾一下被留下的季问天。
夜很黑，星子遍布的天穹下，看不出消耗着新的护域神灵力的庞大结界，只有在地面结界的交界处，才能看到金色的纹路试图侵蚀的绿色壁障，金色和绿色交缠在一起，竟然还很好看。二周已经组织起了人手，利用现有的一些资源，加固辅助着阵法的运转。
“不是长久之计啊。”周瑾道，“还是得把这些人都带到淮阳地去。”
“罗成兆不会收留他们的。”周非辰道。
“他要的神女晶石还不够换灾民的命？”
“不是那么算的。”周非辰揽着他的肩膀，小声道，“罗成兆这样盘踞一方的豪强，未必愿意分出自己的米粮。他现在背靠大河以北安稳如山，何必把灾民引进去给自己添麻烦？”
“所以你是说……罗成兆还担心灾民有问题？”
“只要是收容，都会有问题。”周非辰回想着家里人当年灾年施粥的情形，道，“在大马路上搭棚施粥可以，但不会有人愿意让他们住进自己的家，这是人之常情。”
“那淮阳地怕是，没有什么地方给灾民了。”周瑾思索，“那大河以北呢？”
“大河以北势力还暂时稳固，很难撼动。”
周瑾忽然明白了阅天机为什么撤走了所有的沉域势力，他是预见到了中域势必大乱，并不想掺和这场事件，于是留下了一个巨大的缝隙，那么自己……
“非辰哥哥，我们带灾民渡河吧。”
“你有什么想法？”
“你还记得宋鼐吗？他还在淮阳地。”
“所以？”周非辰没明白，疑惑。
“他绝对不会干等着不动手的，我们也来学先生，布个局。”周瑾有些兴奋，“我来联系一下荷姐姐。”
探讨的二人完全没注意到，就在此时，他们身边的结界轻轻地，动了一下。
“那个小孩是什么人？”神护崖脚下，三古奇皇问阅天机，眼睛里掩饰不住地生出些许战意，“身上的力量霸道的很啊。”
“北域龙魂印的继承者，还小。”
“不是个安分的小崽子，听他所言，好像是想搞点事情。”
“与我们的计划无关。”阅天机淡淡，“乱世人，有野心，挺好的。宋鼐年纪大了，后辈不成器，罗成兆本身就是个土匪，但中域总是要中域人自己来管，周瑾有这个本事，何妨一试。”
奇皇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忍了半天没忍住，“一直以为你跟你师父一样是个看着跳脱实则古板的性子，没想到是反过来的。你这一本正经的模样肯定唬住不少人，骨子里倒是有几分疯劲，难怪那小子追着你不放。”
阅天机顿了顿，他最近看着三古奇皇，就时常想起葬魂皇。似乎不论是求贤，还是言情，每一次不厌其烦追过来的是他，被留在一边苦苦等待的也是他，但只要自己给他一丝笑，一分愿望，葬魂皇就能什么都不计较了地对自己好。
后知后觉的痛苦从阅天机心里透过来。他知道自己于情之一字极钝，心中壁垒千重，软情丝透不过一毫，唯有两次感到烈火灼烧，都是因为葬魂皇的执着。他如此无知无觉，葬魂皇却从未逼迫责怪过，自始至终都追着——不，是捧着他。
他这么做到底是为了什么呢？自己又什么都不能给他，能给的那一点又微不足道，甚至都拿不出手。
“要是知道想要什么，那大概就不叫情了。”三古奇皇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只是说这话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太不正经，若不是知道没必要，以至于阅天机还以为这个神祗在逗他。
然后阅天机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身为神祗，也有情不知何所起，继而无疾而终的时候么？”却没想到一句话问哑了三古奇皇。
良久，他道：“不是那个层面上的……只是有所付出，就希望有所得。这一点上，神和人没什么差别。”
神和人，除了力量，本来也没有什么差别。阅天机想。
而后再无交谈，直到抵达了神护崖顶，袭玉一声清脆的招呼打破了二人的沉默。
“阅先生！爹爹，阅先生来啦！”小姑娘一蹦一跳地从山道上跑下来，抱住阅天机的腿，仰着脑袋看他，“阅先生来找爹爹，还是来找神女大人？神女大人回去啦，只有小裘哥哥在。哎，这个黑黢黢的瘦爷爷是谁呀！”
阅天机弯腰抱起袭玉，“玉儿这几天没好好吃饭么？怎么轻了？”
“玉儿很乖，玉儿有好好吃饭，但是山下来了好多好多人，粮食不够吃，所以玉儿要少吃一点！”
阅天机笑，旁边走过来的恶道人道：“听她瞎说！没少她的饭。倒是两位周公子一直在安顿灾民，他们这几天商量着，想带人离开朝阙山。”
阅天机点点头，然后让开一步，“道长，这位就是沉域神祗三古奇皇。”
恶道人听了没反应过来，应了两声准备招呼，然后忽的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三古奇皇？！”
阅天机叹了口气，把袭玉放下，对小姑娘道：“玉儿知道你的小裘哥哥在哪么？”
小女孩用力点点头。
“我们要见他。”
小女孩抓过阅天机手上的糖糕，笑嘻嘻地噔噔跑了。
“小东西长得有点像席萝。”三古奇皇怀念着，“席萝还比她更好玩点，那丫头小时候皮的很，用你师父给她梳辫子的丝绦，把几个树灵缠在一起陪她玩跳皮筋，被天尊那个假正经抓起来一顿好打。”奇皇笑，“看你这样，肯定小时候大概一点都不捣蛋。不捣蛋的小孩子不好玩。”
“我小时候容易得病，药罐子喂大的。”阅天机忍不住怼，“武都练不了，全得谢谢沉域的好天气。”
半刻钟后，裘不悔把两尊大神请到了神护崖的亭子里。
新晋的守护神有些紧张，吃不准这两位到底是什么意思。他和阅天机这是第三次见面，之前没反应过来的事情这会儿明白了，便觉得心情复杂。而另一位三古奇皇形容枯瘦，但是周身气场太强，见面先矮三分，一时间场面有些尴尬。
还是阅天机打破了沉默，他开门见山，“我此行，一来是想祭奠席萝女神，二来是奇皇告知我，新的护域神对抗圣灵会力有不逮，故而来此襄助一二。”
然而奇皇和阅天机完全没有默契，不接话也不说别的事情，就盯着裘不悔，上下打量。阅天机只能出言提醒他，示意关于护域神的事情，还是他这个老牌的创世护域神来解释比较好。
“……那家伙的琴化灵怎么是这个样子的？”三古奇皇不悦，“一点儿也不像。”
阅天机：“……”扶额，只好自己解释，“裘公子可知道护域神有两大能为？”
“呃……知道，护佑与训诫。”裘不悔找回自己的声音，正色答道。
“那可知这二者来源？”
“确实……不太清楚。我这两日曾想该如何施展护佑之能，但是都不得要领。”
“护佑与训诫是天尊与奇皇各自创立空域与沉域时，应运而生的能为。空域以信仰为基，得神庇护；沉域以胜负为基，得奇皇庇护。”
“还有一位神，与我和天尊同源而生，如同手足。他未创界域，但也有此能为，庇佑中域。”奇皇忽然插嘴，“是因他传道于空沉二域，开化中域黎氓，被尊为三域共‘师’。”
“就是我的师父。”阅天机迎着裘不悔复杂的目光，语气格外平静，“席萝女神乃是天尊演三域之变化，应而生身。她本该是沉域女神，但因为双神之战的变故，守在了中域。但即便如她，也不具备护佑与训诫之能，是我的师父和天尊以传承之法授予，她才护住中域千年。”
裘不悔明白了，“所以，阅先生是请三古奇皇来为我传授此能？”
“正是。”
裘不悔低下头，狠狠压下心中震动，忽而觉得阅天机比他像个神，平静、冷淡，几乎无喜无悲，是不是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将四域翻覆于掌中而纹丝不动，才能面对顷刻就能让他灰飞烟灭的危机也能毫不色变？
“别发呆了，快点传完，不然憋太久，这小子下山就要哭出来了。”三古奇皇嘲讽。
裘不悔一头雾水，谁要哭出来？
阅天机内心暗暗翻了个白眼，心道，师父讲的“三古奇皇时常很不是个东西”，确实不是在骂人。
“不过护佑训诫必须两位神才能传授，我传训诫，那护佑谁传？”三古奇皇道，“天尊那个老不死的东西缩哪儿去了？他家崽子到处祸害，擎等着别人给他收拾完烂摊子，他再爬起来把人干掉？”
阅天机道：“我。”
“你？你虽然有衣钵，但没有神格，更没有法力，怎么施展传承？”
阅天机道：“那就请您借我些好了。”
三古奇皇头一次被阅天机气到，登时骂起来：“你是不是算多了有毛病？这是在要你的命！你不想活了？”
裘不悔不明白了，迷茫道：“有，有什么问题么？法力我也可以借的……”
“师父在我身上加了十八道封印，破一层便要减些年月的寿命，现在大概只剩下三道了。若要施展传承，得先破两道封印。我没时间再等机缘，须得借奇皇能为强行破除。”阅天机语速极快，声音并不慷慨激昂，语气甚至是冷漠的，但是咬字十分坚定，“我本就是灵族大愿应劫而来，寿元性命于此生此身来说便不属于我。我连真名都不能被人呼出，就是为了躲过一切会被圣灵和天尊发现的可能，完靖难之愿，把这些颠倒错乱都掀起来，大白于天下，使之去往应当的方向。”
“百里已行九十九，剩下一步了，何必畏惧？您说，对吗，三古奇皇陛下？”
平静了一路的白衣人眼里烧起了火，那火似是以他的魂魄为引，要将身上剩下的三道封印瞬间灼穿，仿佛要让这天地见识一番，这千年前以灭族点燃的火星，是如何将这吃人的世道焚尽。
那火瞬息间却被敛起，无畏的光芒却留在了眼里。
三古奇皇抿着嘴，他的神思在一瞬间中有些混乱，葬魂皇的意识似乎在震动，而他自己却在恍惚见仿佛看到了熟悉的人影。
……那人笑着说：“若以我为灯芯，便能照彻长夜，也没什么不好。只是，我等虽然生身为神，其实与人并无差别。”
……“你看，天尊明知不对，也仍对圣灵无限溺爱；你明知冥灵应中域而生，却始终介意他的性格不肯予以传承。你们俩都知道两域相争必生祸乱，却谁都不肯低头；而我，明白你俩终有一战，可总是在竭尽全力地想避免。”
……“执着啊，总也看不开，多少恩怨从此生，人是如此，我们，也是如此。”
……“即使我发下宏愿，躬行毕生，将四域系于一身，也躲不过冥冥之中的大势所趋啊。”
……
“……这就是大势所趋么……”奇皇喃喃。
“这是因果轮回。”阅天机低声答。
“罢了。”
裘不悔在七珑灵晶穴里接受传承的时候，一位意外的客人到访了神护崖。
来人衣冠整洁，能安然无恙穿过守护神的层层屏障，就说明是友非敌，但是恶道人不认识，便将他拦在了神护崖下。那人也不生气，眯了眯眼，拱手道：“劳烦引路人通禀一声，就说狐族施梧筝，求见裘不悔公子。”
施梧筝在神护崖下等了半个多时辰，恶道人才又匆匆忙忙地来引他，十分不好意思让他久等。但狐族左相没有任何不耐烦，一直温和有礼地跟在一路人身后，嘴角还噙着一丝微不可察的笑。
大概是有些神思不属，故而见到裘不悔身后站着的两个人时，一时竟然有些恍惚。他身有夔血与青夔的记忆，认出了黑衣的是三古奇皇，而他身边的人——飘摇的青衫曳地，长发束起一部分，被一支青翠的竹子??着，广袖里总是藏着些稀奇的东西。那时的沉域山高水阔，哪里都显着粗犷雄浑，孕育了极多好斗的生灵。而嵯峨的岩石上时常能见到那袭青衫，他奏着怀里的琴，演变化，讲大道。无数族类因此而开蒙昧，形成一个一个的部族……他们仰奇皇为神，尊他为师。
沸腾起来的青夔血被奇皇弹指压了下去，那个让他误认为昔年神祗的人面色有些苍白，微微欠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