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将亮,下雪了。
长街这头,流浪的癞皮狗刚刚抢走流浪儿手里的半块饼;长街那头,灯火通明红绸幔帐,酒肉气飘过半条街来,被风吹散了。仿佛能听到散去的风里有病苦的呻吟,有伤患的哀叫,有饥饿的啼哭,有数不尽的,听不清的,心里的悲凉、无奈,和愤怒。
五感六识很久没有这样清晰过了,却使七窍生疼。
曾听先生说,他生来便是如此,十里声响思虑尽收。
她曾问,那时先生几岁?怎么排解这些纷扰?
先生告诉她,沉域轮回三世,一世未撑过三岁,二世未过十岁,直到第三世,先生的师父封了他的天生能为,才能平安长大。
那如今呢?她问。
都不要紧了。人生百年,无处不苦。穷困潦倒是苦,穷奢极欲也是苦,看多、听多了,心放宽,便可了。
先生说,你心里若觉得难受,就站在山顶上,看看天,看看地,再看看自己,就明白了。身似萍,风逐浪打,却要炼一颗磐石的心。
她曾因个中之苦而哭,知书安抚她道:有同道,便不觉苦了。
她看到先生站在不远处,微微地对她笑。
那天,阅天机忽然出现在菡芸馆,安排飞鹞逐渐进入化整为零的“静默”状态,安排她撤离中域。
“先生,我不走。”
“接下来中域将成诸多神灵的战场,你有灵族血脉在身,必然会伤及性命。”
白儒飘伶还是摇头。
阅天机蹙眉,“伶儿,不要任性。”
她低了头,半晌才听阅天机问:“为何?”
白儒飘伶十指搅着袖子,“先生在,飞鹞在,还有知书……”
阅天机摸了摸白儒飘伶的头,叹了口气,“傻孩子……知书也要回沉域,他还需要你照顾。”
她自来灵感极强,心知这一去必是诀别,阅天机是在安排后事,顿时难受极了。没忍住,到底还是真的哭了,趴在阅天机的怀里,“可是伶儿也舍不得先生呀!”她望着阅天机:“我们都走了,先生你一个人留在这里吗?”
蜉蝣飘萍,聚散太容易,既为同道,便要陪着您,才不觉苦。
“伶儿,这是先生的命。已经死了太多人了,不需要更多的人做陪葬。”阅天机叹道,“我这些年工于心计,陷于诡道杀|伐,乃是不详之举,纵使占着大义,也是阴损手段,还拖累你们和我一起做下这些罪孽。身为人师,该担这份错。但你与知书,我都想保全。”
白儒飘伶抽了抽鼻子,抹了抹眼泪,道:“那先生不想看看以后的沉域了么?”
“你们替我好好看看吧。”
最后,白儒飘伶答应,菡芸馆之事了结,就和知书汇合,去神护崖,拖裘不悔帮忙,返回沉域。
然而世事不由人。
“白儒令主,收魄在里面打探了几次都没线索,罗成兆有意识没留任何痕迹。”亥时三刻,本来准备撤回沉域的恨残影忽然来到菡芸馆。“我和收魄都怀疑,罗成兆见的那个,会不会是个替身,根本就不是人。”
“没人会做事不留痕迹。”说话的人是个老者,若有菡芸馆的常客在此,便会发现,这是菡芸馆的紫衣老管事。
“但飞鹞派去的人没有任何回报,才是最大的问题。”荷香伶轻轻点着孔雀弩,蹙着眉,“我从先生那里讨了一点仙魔瞳之力,竟然也探察不出来……”
“莫不是圣教的人?”恨残影半疑半惊,“罗成兆不是很讨厌圣教么?会和那边勾结?”然后闷闷地呼了一口气,“这事儿发生地太突然了。”
昨天傍晚,晁皋离开菡芸馆,打算礼仪性地去巡视一下寿宴现场。打算随便走走,就绕进了罗府的一片假山里,继而便撞见了一幕——一个白衣服戴着眼镜的人在和罗成兆说话,匆忙间只听到了几个关键词:神女晶石、金甲战神。
北岸的人对金甲战神都很有心理阴影,他庆幸自己离得足够远,虽然没听清对话,但至少没让交谈的人发现。然后他略微犹豫了一下,就装作回家,绕路去了菡芸馆。多年为人手下的直觉让他感受到了危机,此时做生意的老板娘在这种时候,比任何身边的人都要安全很多。
他没有直接找荷香伶,而是找到每次引他进菡芸馆的护院,让他带话给荷香伶。荷香伶发现自己遍布淮阳地和罗府的眼线竟然无一人传回消息,而且,从当日中午起,众人就没有再见过罗成兆离开他的院子,于是紧急联络了尚且留在中域的恨残影和收魄童子,然而还是一无所获。
荷香伶本能地感到了不对劲,遂着飞鹞的同僚起卦测算,试了很多方式,发现一切太平,没有任何线索。这只能说明,对方能为高强太多,干扰了他们。
“可现在联络不到先生。”荷香伶抚着手中华光璀璨的孔雀弩,仔细观察便不难发现,这便是她那把不离手的扇子。“先生测算能为无人能及,也不会被某些存在所干扰。”
“那,暮云公子呢?”紫衣管事问。
荷香伶摇摇头,“先生说通知了他这这几天到淮阳地来,但具体什么时候,得看师兄自己。”又问,“周瑾他们知道这事儿了么?”
“已经知道了。二位周公子说,他们接到的命令未变。但关于那个白衣人,他们不曾见过,也没有什么印象。不过来回话的人禀报过,小周公子有说一句话,被大周公子阻止了。” 紫衣老者道,“就是那句:‘那股力量最近好像有些方位不明,似乎许多地方都有,不知会不会是……’”他摇摇头,“这太模糊了。”
荷香伶蹙眉,“是太模糊了……”继而凝视着眼前的灯火沉默了许久,蓦然想起了阅天机临走前的提点:“我们的敌人现在是圣灵,他曾是天尊座下最强力也是最受宠的孩子。但心胸狭隘,控制欲极强,经不得失败委屈。若受了,必要成倍地扳回。此番降灵,他又被算计,又遭背叛,反扑必然疯狂。你一定要小心。”
“……反扑必然疯狂……小周说的那股力量有些方位不明……”
“啊!”荷香伶拍案而起。
“令主?”紫衣老者被她惊了一跳。
“我有一个猜测,但不敢肯定。”荷香伶目光极冽,一字一句道,“我忽略了……我们都忽略了……这是我的失误。先生早就提醒过我,我自己还说过,罗成兆两头吃债,淮阳地是龟背上的浮岛。你们想,现在罗成兆还能吃两头的债,淮阳地还能安稳地漂在大河两岸之间吗?不能。”她自问自答,“罗成兆不介意依靠大河以北的势力,但如果他意识到自己被绑上了大河以北的战车了呢?寰尘布武已经退出了大河以北,这意味着什么?大河以北的势力已经不可靠了,剩下的只是宋鼐之流,这辆战车要塌了,他怎么可能不想方设法地脱离这种控制?”
“所以令主是认为,那个白衣人是大河以南……不,是圣教的使者?”
“恐怕不是一般的使者。”荷香伶摇摇头,“圣灵是个控制欲极强,能力又极强的……神祗。多年攫取迷域之力,高居空域护域神之位,但此次被强行拖入中域,他发觉自己回不去,必然察觉遭到空域背叛。你们觉得,一个千年以来四域地位最高,能力最强的神连续遭遇这些事情,会怎么做?”
“他一定会灭了所有胆敢反抗他、背叛他的人。”
恨残影闻言倒吸一口冷气,“那接下来怎么办?”
荷香伶深吸一口气,微微阖眼,她知道自己必须独立作出判断,已经无暇等阅天机的回音后再作出决断了。“把这个使者引出来。”她道,“我的猜测就是罗成兆可能已经死了,现在的罗成兆,是圣灵的傀儡。”
“他必须|死。”
“怎么样?”尚未抵达淮阳地的周非辰和周瑾带着一批在大河以南选出来的领头人正在搭船赶路,半路就收到了荷香伶的急信。这急信由行动最快影卫恨残影亲自送来——
“非辰哥哥,我们需要延迟入城了。”周瑾的神情极为严肃,压低声音悄悄道,“罗成兆怕是被人换了。”
周非辰惊地直接愣住了:“什么?”
周瑾竖起手指,仿佛很轻松似的搭着周非辰的肩膀看外面的夜色,低声道:“荷姐的消息,我试了,联系不上先生。”
周非辰看他,用眼神询问周瑾的打算。
“淮阳地要去,但是我们不能带这些人进去,会出事。”
“所以?”
“朝阙山的时候,我本来打算悄悄见先生一面,但没见到。不过他托新护域神借了些人手给我。”周瑾看着周非辰,“有两个人和咱俩的身形很接近。”
“???”周非辰的表情有些扭曲。
“不悔哥说,可信。我想试试。”
“你到底想干嘛?”
“如果圣教已经对罗成兆出手,咱俩能幸免么?”
“等等,万一罗成兆没有出事……”
“那我就制造一次事故。”周瑾道,“非辰哥,机不可失。”
半刻后,夜色笼罩的水面上,一道淡金色的光芒忽然腾起,一条两层的渡船在光芒中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我的妈啊……还好咱们跑得快……呼噜噜……”水面下,一个巨大的水泡里裹着十几个人,以一种奇怪的滚动方式在向目的地游去。
“小周公子,你怎么知道圣教会在这会儿偷袭咱们的?”
“圣教不是一直在监视河面上的渡船么,尤其夜里,大多都是黑船。这会儿是寅时后半,人睡得最熟的时候。我要是偷袭,也会选这个时间。”
看着一行人在水泡里诡异的漂浮姿势,周非辰拉紧周瑾,免得他一头转出去,损害了方才制造的英明形象。周瑾却反手拽住他,哇哈哈的大笑了一声,凭空团身翻了个滚儿,快乐地叫着:“好像这样子能让泡泡速度更快啊!大家翻起来!”
周非辰:“……”
是夜,罗府书房。
罗成兆坐在椅子上,半晌动都不动,一旁站着一个白衣人,比他还像一尊雕塑。忽然一道流金闪过,白衣人动了,“得手了?”他皱了皱眉头,而后动了动手指,打开了灵视——他看到了一个在黑黢黢的水下不停翻滚的大泡泡,卷起周围旋涡水泡无数,连河底的淤泥积沙都翻了起来,端的是乌烟瘴气。白衣人挑了挑眉毛,轻轻哼了一声,关闭灵视,隔空把罗成兆从椅子上拎了起来。
“想孤立我?没那么容易。”
同一时间的菡芸馆里。
“按照原计划,你们不用等结果了,就地化整为零。你们都是中域人,之前已经安排好你们撤往狐族和岭南,尽快启程。”
“那令主你呢?”
“我得留一天,而且,师兄还没联系上,我怕出事。”荷香伶笑了笑,紫衣老者道,“没关系,我有脱身的法子,你们快走吧。”
说罢她便打开了一面镜子,那上面星星点点如同晴朗无月的夜空,细看下来,每个发光的点都是一片羽毛的形状。荷香伶静静地亲眼看着,看着羽毛一片一片地黯淡下去,直到身边亮着的,最后一片羽毛。
“阿叔,你也快走吧。收魄童子在外头等着呢。”
“伶儿……”老者叹气,声音仿佛又苍老了许多,“你到中域来的时候,我就照顾着你,是看着你长大的。”
荷香伶——白儒飘伶抬头看着老者,婉转艳丽的颜色被黑色掩盖,露出的便是那双灵动里藏着异乎寻常冷静的眸子。
老者颤了颤嘴唇,想说什么,白儒飘伶却笑了笑,“霜节姐姐还在等你回去呐。”
话音还没落,老人走上前来,抱着白儒飘伶,一下一下地拍着,泪流满面,“你就是我老凌头的第二个孙女啊!丫头,你可得回来啊,你得和霜节一起来给我送终!”
白儒飘伶一时没忍住,心里抽疼着,回想着已经模糊的记忆里,曾经是不是也有这么个疼爱她的爷爷,然后颤抖着抱了抱紫衣老人。
“会的。”
镜子彻底暗了下去。
白儒飘伶捏了个火诀,将镜子在里面烧了一刻,等灵力彻底耗完,成为一面普通的镜子。然后在上面刻下了几行字:
“清风几曾思苑景,菡萏因我自娉婷。愿将华年寄彩书,莫顾云深空飘零……”
刻罢,挑了挑嘴角,然后将整理好的线索,罗府发生的这桩意外,以及周瑾的部分消息全部录进入一块灵石中,捉了一条锦鲤让它吞下去,然后扔回了水里。那锦鲤不多时就沉在荷塘底,化作了一块石头。又取出之前阅天机交给她防身的一支越天离神箭,将之缩小了,簪在发髻上。再把那只孔雀弩调试校准,收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