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雪停了。
晨光从东方的天际透出来,是个难得的晴天。罗成兆确实选了个好日子。
长街的那一头,聒噪的声音齐整了起来,唢呐和锣鼓有了调,吹吹打打,六百响的鞭炮挑起来,噼噼啪啪,热闹极了。
其实,我不是一个人。她看着远处悄然滑过的两道影子,是恨残影和收魄童子。
此路有同道呢。
飞鹞的令主轻如雪片,悄然隐去身形,落在了隐蔽的檐角。一旁的阴影里,有密语传来——
“二周昨夜已入城藏宴会中。”
如果那是罗成兆,可以一击毙命;如果那时圣灵分身,也可以一阻,配合二周龙魂印之力,脱身足够了。
如果圣灵亲自来了……
白儒飘伶眨了眨眼睛——那也能将他引走,毕竟,我是阅天机的学生呢。
身为淮阳地之首,罗成兆的寿宴自然珍奇尽出,热闹非凡,珠玉翡翠如沙土,锦绣绫罗如麻布。往来皆是名士大员,哪怕是四分五裂自立为王的来头。罗成兆和几位亲信与贵客坐在第五进的内院里,晁皋和宋鼐都有幸在座,和今天的寿星推杯换盏。
罗成兆船匪出身,不喜欢讲究,年轻时最喜欢的就是大口吃肉大碗喝酒,若是有宴饮,就搬几个大圆桌,炒几大盆菜,鸡鸭都是整的,一群人围在一起切肉倒酒,吵吵嚷嚷十分粗鲁豪迈。如今年纪大了,又养尊处优了近十年,已是不能这么大吃大喝,但是形式和排场上依旧如此。
宋鼐不太习惯这种方式,他年过七十,只能坐在一旁喝茶。还好罗成兆兴致很高,并不介意。一旁心怀叵测的晁皋观察着罗成兆,见他虽然高兴,却并没有卸下戒备,饮酒虽豪,但控制地极好,远未到量,一时有些犹豫,今天下手到底是不是时机。
檐角的阴影里,荷香伶借助仙魔瞳扩散的五感六识准确地捕捉了罗成兆的所在,但是这样的时间不能太长,太多的声音和情绪会干扰她凝神。她藏在了较近的檐角里,避开影卫的位置,仔细地观察起罗成兆。
年龄和外貌,看起来没有问题,酒喝了不少,但是没醉。做派依然——一时也看不出什么问题。
没有问题才是问题。荷香伶蹙眉。中域人生于清浊交汇之间,反而使得七窍闭塞,不通灵脉,故此方不受两种气息影响。中域人自有一套功法,他们大多管这叫武术,有贯通灵脉之效,若修行得当,或可得两气助益,但也比不过沉空二域天生气息充沛。罗成兆是土生土长的中域人,这具躯体上,有一丝微弱的灵流若隐若现——不知是自己修炼得来,还是强行压制,还是外来寄生,总之都不是什么好事。
罗成兆深浅不透,荷香伶便难以决定如何下手。
这时,罗成兆,拉着众人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才发觉好像还有人没到,便问:“周家两个小东西呢,怎么还没回来?”
一旁的侍者垂首毕恭毕敬禀道:“城门那边说,按道理天亮的时候二位公子就该入城了,但现在也没见着,兴许是河上不太平,耽搁了吧。”
罗成兆不高兴了,“那就快让人去接!”
这时侍者高喝:“佳礼开泰!上——吉——祥——”
大门豁然洞开,前后六人推着一架车,那车上驾着铜盆炭火,悬挂的炙烤全羊香气弥漫。三名厨子操刀利落地分骨割肉,用大铜盘端着,为众人上羊肉。
“这是塞北一带,大宴才会吃的烤全羊。”罗成兆哈哈道,“老夫就好这一口,今儿高兴,孩子们也懂事,专门请的大厨。大家都尝尝!”
冬日天寒,吃羊肉也应时令。各桌接了羊肉各自举筷子吃起来,罗成兆也拿起了筷子,拣走了一块带骨羊肉——
看到这一幕,席上,晁皋动作一顿,暗处,荷香伶的目光陡然一凝。
——罗成兆吃烤全羊最爱大块带骨的羊腿,用手抓着蘸料吃。
果然是假的!
忽然,陡然绷紧的氛围中一声长长的“报——”由远及近,“二位周公子已经到了!”
话音刚落,就听得前院一阵喧哗,周瑾和周非辰先后跨进院来,一身的风尘仆仆,口中高声贺着寿。罗成兆一脸喜出望外,赶忙迎了二人起来,大笑道:“回来得好!回来得好!”
本欲动手的荷香伶和晁皋都是一顿。
荷香伶知道二周根本就没回来,他俩昨日带着人北渡大河,约好需要执行的计划后,就失去了踪迹。而晁皋专门派了人盯着二周踪迹,线人毫无反应,二周却突然出现在了这里。
——也是假的,但是,他们是谁?是哪边的?
这一瞬间的犹豫,就见周瑾抱拳向罗成兆跪下,笑着道:“城主不知,我和飞星哥哥这一路走得可不容易,紧赶慢赶,好歹还是赶上了,可惜就是迟了些。”
罗成兆哈哈大笑道:“不妨事,不妨事,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又见周非辰捧出一个两掌长款的匣子,不大,却极沉,朝罗成兆单膝跪下:“城主,幸不辱命!”
罗成兆已经笑得见牙不见眼,他打开那匣子,一股碧绿色的光芒瞬间铺展开来,笑容顿时僵在了脸上,他反应极快,一掌击毙了那个周非辰。周瑾已经合身扑上,他用的不是那把惯用的大剑,而是两柄短剑。但这个周瑾的功夫比本人差了不止一点,更比不得罗成兆,还未近身,就被涌上来的护卫刺透了胸膛。
——而那假扮周瑾的少年却不管不顾地扑向了假扮的周非辰,而被护卫们牢牢地护住的罗成兆见状连忙推开护卫上前阻止,却惊觉护卫如同石墙,纹丝不动。
他眼睁睁看着二人的血流进了匣子里,方才只是一蓬柔和的绿光瞬间如虎狼,像潮水一样漫过整个院子,冬日里干枯的树木生出绿芽,瞬间长成密密绿荫,并不断向天际伸展着枝丫,卷过的枯藤蔓延变粗,淙淙琴音无弦自发,将整个罗府罩在了里面。
众宾客吓得四散而逃,却发现根本出不去结界,慌乱之中,无人察觉一道幽幽的鬼影飘过,附在了某个宾客的身上,朝着结界唯一的活口奔了过去……
此时的内院里杯盘狼藉,骤然发难的刺客一波一波地朝着被护卫围住的罗成兆攻去,奈何过不了几招便被打得重伤四散,罗成兆冷冷地环视四周,道:“晁皋,是你吧?就派这点人来,还不够。”
晁皋藏在阴影里,“我是打不过你,那你倒是先能出的了那石人阵。石人阵里功体减半,你能撑多久啊?老东西。”
“我不需要撑太久。”罗成兆道,“你们这阵是布地不错,但能撑多久呢?”
“也不需要太久。”晁皋还口,话音未落,就见石人阵中猛地炸开一片孔雀翎光,一个曼妙的身影倏然出现在死去的假二周身边,取走了什么,又倏然不见。晁皋趁着翎光晃眼,朝着阵内丢出一把雷火弹,一枚就能毁掉半个淮阳地的黑色弹丸密雨一样被丢进石人阵中,轰然之声不可闻,耀目之光不可视,所荡之气使四周景物顿时扭曲。然而未到烟尘散尽时,就听得一声冷哼回荡,晁皋顿时七窍流血,跪倒在地。
“穿心音……”依旧躲藏的荷香伶握紧手中的弩,圣灵来了……而她只有一次机会。
她将方才回收的东西放在了口里,强行咽了下去。那是一枚圆润的珠子,方才用了一次,将留存的一段六云琴曲用了,现在里面还剩一瞬仙魔瞳的神光。
耀目的光散去,那化作石人的护卫已经彻底粉碎,地上也出现了一个大坑,周围的石板皆是裂痕,怕是塌一下就会都化作齑粉。而罗成兆却完好无损地浮在深坑上方,落地的双脚不起丝尘。他每走一步便褪去一层伪装,七步之后,已经是一个面容极为俊美的神祗,淡金色的浮光笼着白金相间的衣袍,淡金色的光从他脚下蔓延开来,漫过重重树影,仿佛星星浮动在幽静的森林中,好看极了。
嘭。
树影在星空中,散了。
然而周围已非罗府,不知是何处荒林草莽尽入夜色,只有一条黄金巨龙咆哮长吟,四面金声嗡鸣,重重击打在枯树上,无形有质的火乘着狂风燃烧起来,化去重重淡金,向着中间的神祗扑来。
“嗯?会用真火化金?”那神祗轻声,“可惜不是南域离火龙魂,是跟谁借的火种吧?”说罢清叱一声,火势骤减。这时周围终于露出了真面目,一层一层的水浪借着淡金的力量,包裹盘旋着,质越清而力越强,上有剑锋寒如冰,将水寸寸凝成坚冰。
“想借我金势以水困住我?主意不错,可惜,太弱了!”
淡金色的神祗一手捏诀,一手指天,化出一盘金轮,仿佛小小的太阳——光极盛处,寒冰岂有不化之理?
而此时的结界外,真正的周瑾彻底解放了封印,金色的巨龙盘旋在他的身上,而他目为黄金发如墨色飞瀑,周边海水尽数被他倒吸而来,周转不息。周非辰那把细长的剑也露出原貌——仿佛是风雪凝成,钉于结界之上,将水流系数化为冰刃。
“……七重莲华壁……还有多久?”周瑾咬着牙,勉力问。
“小半刻。”周非辰隔了一会儿抽出机会回答。
按照计划,他们需要坚持一刻时间,等淮阳地的七重莲华壁开启。这个任务他们只能通过残影收魄的帮助,将带来的人分散在每一个阵法的触发点,按时开启。而他们,则需要困住圣灵一刻钟,这一刻钟,从未这么的难熬过。
冰结界之内,荷香伶算着时间,在一刻还剩最后三分之一的时候,她要放出手中的附着着仙魔瞳的越天离神箭。原计划中,此法最好能伤到圣灵,若不能,也可为二周结界为助力。而她在计划开始的时候,就决定进入结界之中,便是下定决心,一定要让圣灵受创,但是,她自己则会完全暴露在圣灵的面前。
不为别的,只为她身上流动的,那一丝灵族的血。
思绪恍惚间,时间到了,翠羽华光展,一支翎羽小箭以不可阻挡之势离弦。圣灵早知结界中还有一人,此时见其发难,眼神一动,荷香伶藏身的所在瞬间土崩瓦解,而后他才察觉到了一丝熟悉的气息——仙魔瞳!
本不被放在眼里的小箭不依不饶地瞄准圣灵,似乎不达目的决不罢休。
圣灵极烦,他降世是被算计,一成功力到底还是受限颇多,不然何至于被中域几个不知名的宵小困在这么个可笑的地方,遂凝起金气要将那些箭生生融化。
荷香伶方才闪避不及,到底还是中了招,此时只觉胸口生疼,五脏六腑都在崩裂的边缘。她咬着牙,一字一字地念:“上观四域,下视八方。仙魔一念,慎行慎往。”
这是仙魔瞳的封辞!
小箭仿佛得了极大的助力,刺破了一层金光的防御。荷香伶见果然有效,立刻一遍一遍地念诵起来……
“……仙魔一念,慎行慎往。”
“……仙魔一念,慎行慎往!”
朝阙山上,七珑灵晶穴中,阅天机骤然睁开了眼睛。藏在怀中的仙魔瞳此时正浮在面前,黑白二色疯狂地旋转着,周围晶石一闪一闪,似乎在回应着仙魔瞳的力量。
念诵声至第七时,仙魔瞳忽然停止了转动,仿佛睁开了眼睛一样,红色从黑白之中,展露出来,它仿佛真的是一只眼睛,凝视着阅天机。白衣的谋师似乎明白了什么,伸出手,握住了仙魔瞳,然后他看到了荷香伶,被圣灵从废墟中,揪着头发,生生出来,扔在地上。
他目眦欲裂。
他不顾自己还漂浮在七珑灵晶穴的姿势,反身跳了出去,重重摔在地上,咬破手指滴在仙魔瞳上,阖目唱诵道:“令,视界及处,志所向处,得回响!”
“噗——”
冰霜结界之内,翎羽小箭,穿透了圣灵的胸膛。
结界轰然破裂,剧烈的金光从当中掀出,周瑾和周非辰只能迅速有多远躲多远,避开圣灵暴怒的一击。
圣灵的脸扭曲着,他没有给荷香伶一个痛快,反倒是注入了一股暴烈的灵力,维持了女子的性命,让她在五脏俱损,骨骼碎裂和不断的再生的痛苦中反复煎熬。
痛不欲生——荷香伶张着嘴,无声地叫喊。
“仙魔瞳,嗯?”
荷香伶颤抖着,试图用这样的方式来平息来适应持续的痛苦,冷汗流进眼睛里,视线已然模糊,但却能看清近在咫尺的圣灵狰狞扭曲的表情。
——她忽然觉得这样的神情,有些熟悉。曾经,白儒飘雪的脸上就经常出现这种模样,恼怒、羞愤、妒恨,积聚成狂。
然而我又何德何能呢?荷香伶在痛苦中抽离自己的想法,只能是我让他想到了什么不好的回忆吧?原来贵为空域第一人,也有令他嫉妒难平的事?轻轻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