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域的最高圣殿，因其通体白玉镀金，由圣灵所起，故而一直被称作“白曜殿”，供奉的是空域的缔造者，前一任守护神——天尊。殿前九百九十九级台阶，云中高耸不可全见，每年只有天尊诞辰和圣灵诞辰两日，众高位姓氏家族方可登殿，进行拜谒。
今天既非任何一位神明的诞辰，也非特殊召集，那阶梯上，圣殿前，竟然挤满了空域高位姓氏的人。一边是以执火氏为首的长老们，一边是孤身一人的桤庭风遐，众长老堵着圣殿的大门，围着桤庭风遐，吹胡子瞪眼，不让他进入殿内。
“桤庭风遐！你，你胆大包天！”司律氏的长老怒喝骂道，“你骗我们去麟栖湖镇压怨灵，却私自到圣殿前，犯下大不敬之罪！”
桤庭风遐觑着这群长老，并不说话，静静地立在门前与他们对峙。
“灵族就是灵族，异类就是异类！几百年来圣灵尊何等看顾于你们桤庭氏，你们就是这样回报圣灵尊和天尊的吗？”
“哼，要不是靠着麟龙之栖，区区桤庭，焉有资格站在这里！”
嗡嗡成一片的职责和谩骂中，这一句话分外刺耳。一直敛目不开口的桤庭风遐抬了抬眼皮，“执火长老，当年是天尊亲自显灵承认桤庭氏的地位，圣灵阁下也并无异议。如今您却说桤庭氏族不配站在这里，敢问，是谁给您的资格，说出这种话的？”
那个执火氏的长老被噎了一下，周围一时静了片刻。
“千年以来，与麟龙之栖的沟通，一直都由我族负责。”桤庭风遐傲然道，“麟龙之栖乃是四域地脉之冠，数百年来，为了修复受创的根系，我族多少人抛却性命，以至于如今族中才寥寥百人。”
“您是镇压湖中怨灵施咒太多糊涂了么？湖中怨灵因何而来为何而怒，您不知道么？圣灵抽干地脉，导致灵气枯竭浊气上涌，如今已经控制不住，我不来请天尊裁夺，难道还要等到浊气倒灌入空域，让七百年前的疫灾重现吗？”
“……你！桤庭风遐，你不要太过分！别以为有擎光的族长撑腰，你就可以目中无人！”周围执火氏的人也纷纷跟着叫嚷起来，“就是，擎光家族也不是人人都会支持桤庭！”“擎光氏何等尊贵，桤庭氏就别舔着脸贴着不放了。”“擎光族长糊涂，可不一定一家子都糊涂啊！”
“执火利多罗，七百年前执火氏治下死了多少人，你还记得么？”桤庭风遐忽然道，“司律苏娜，司律氏治下呢？”又问，“擎光氏治下的情况又如何呢？”
方才始终没跟着开口的司律氏族长推了推眼镜，“执火氏治下除贱姓十四万九千人，因疫灾身亡者：一等姓氏四人，二等姓氏两百七十六人，三等及三等姓氏以下两千七百八十二人。贱姓不计。司律氏治下除贱姓十二万四千人，因疫灾身亡者：一等姓氏十人，二等姓氏三百二十二人，三等及三等姓氏以下两千六百二十七人，贱姓不计。擎光氏十六万三千，因疫灾身亡者：一等姓氏三十一人，二等姓氏一百八十二人，三等及三等姓氏以下两千零六十六人，贱姓不计。”她看了看桤庭风遐，深吸了一口气，“桤庭氏治下三万三千六百，因疫灾身亡者：一等姓氏，包括族长一百六十二人，二等姓氏，一百二十二人，三等及三等以下，一百二十五人。贱姓不计。”
“空域贱姓，七百年前，八十五万人。如今，三十四万人。”桤庭风遐缓缓地道，“你们、我，都站在这五十一万人的尸骨上，也站在桤庭氏历代牺牲的族人的尸骨上。你们说擎光氏为我撑腰？”他笑了笑，“不错。那是因为，擎光氏还有良心。”
“空域的贱姓，曾经都有自己的姓名。”桤庭风遐的目光里无法控制地涌动出悲伤的泪花，又被狠狠地忍回去。他们曾经都是灵族，随空域而生，为空域而战。曾经的赤族跟随族长未征战边域，曾经的归氏筑起拖天的高塔，曾经的鹿族踏遍山川河流绘成舆图，曾经的鸾氏举翼蔽日……后来，他们与居住在沉域，同源同脉的族属杀地山河同悲，泣血四域……再后来，他们都相继凋零陨灭，剩下些草木之灵托庇麟龙木残喘一息。为了延续灵族，最后的鹿族带领幸存的灵族更改原来对多位神明的信仰，尊奉天尊，获统一族姓桤庭。
“桤”为状若鳞片之木，“庭”即为生于庭院之中，自此，他们位列一等姓氏，也须为守护空域地脉核心麟龙之栖鞠躬尽瘁。
桤庭风遐闭上了眼睛，不再理会周围的声响。他想，我不过水中一枝荷，纵有接天叶，却并不是翻天覆地之人。天尊，您若还念着空域，念着行将就木的麟龙之栖；您若对那位陨落在尘埃里的上神，您的兄弟，心怀愧意，那就醒来，见一见我吧。
这一刻，他想起了那首招魂引……心中默叹着：“若使我枯居高崖，能拨云见月；若使我心逐流水，能见郎朗青天；若使此身零落飞散，能唤鸿雁来归，又有何不可？”
继而清风拂过，闭目竟也能见光耀明亮，一声长长的叹息从殿中传来……
桤庭风遐笑了，他躬身跪拜在地。
“灵族第四十九代族长桤庭风遐，觐见天尊！”
或许此时，或许后世，都认为是桤庭风遐一己之力感动了天尊，但众人所不知的，是在桤庭风遐立誓粉身碎骨浑不怕的时候，在沉域也同时发生了一件出乎所有人意料的事，也引动了天尊的苏醒。
阅天机也不曾料到。
“阅天机，你真的，非常讨厌。”
冥灵抬掌印向阅天机的时候，不无嫉恨地道。而在那一刻，无数的记忆通过他的手掌，从阅天机那里传来，光阴的流速似乎有了质感，泛着淡而清澈的光芒，阅天机的神情是被人抽取脑髓一般的痛苦，却狠狠咬着牙齿，一声不出。
他们势如水火不死不休，冥灵的手绷紧如同夺命了利爪，可是攫取出的那些记忆却是温柔的，它们徘徊在阅天机和夺取的手指之间。圣灵似是也被那些记忆影响，抬手竖起了结界，可却也无法阻隔那些时光如海潮一般一层一层地蔓延上来。圣灵、冥灵，还有阅天机，三人之间产生了一种不可言说的共鸣……
那是一个看不清脸的人，却是见过无数次的青衫广袖，仿佛还能像幼年少时那样垫着脚似的，还需要抬高头，去努力握住他的手。那双手总是牵着他，或者抱起他，教他习字，教他法术，带着他奔驰在那时的沉域温润的风里，追逐着生有风翼的飞马……
他说：“小孩子是最蓬勃的生命。”
他说：“冥灵是个可爱的孩子，不要学圣灵那么霸道，也不像席萝那么调皮。”
他说：“不那么能打架也不要紧啊，冥灵可以像我一样做一个博学又广爱的神啊。圣灵啊，若是冥灵像我一样，你会不会保护他啊？”
“我会保护冥灵哥哥的！”小席萝脆生生地回答。
圣灵不屑：“哼！他那么个废物，犯得着劳动我亲自出马？”
“哎呀，小圣灵你真是不诚实，明明就是会保护弟弟的嘛。”
矮矮的自己拽住那人的衣角，“我不是废物。” ……
他使劲地，想看清那个人的脸，却怎么都，看不清，仿佛有一只手伸过来揉乱了他的头发，“天生我材必有用，冥灵，不要妄自菲薄。”……
而后，冥灵忽然觉得自己长高了一些，他看到圣灵愤怒地朝着自己大喊大叫：“席萝得了传承，你也得了传承，偏只有我没有？他对我到底有什么意见？他是不是瞧不起我？”
“他就是故意的！他讨厌我，他公报私仇！”
“圣灵，住口！那是你的师父！”
“我没这样的师父！”那时的圣灵愤怒地大叫，“他和那些垃圾一样！他不配！”
“生身即为神明，一心争强好胜，无有爱护众生之心，如何能得到护域传承？”青衫广袖的男子格外的严肃。“圣灵，你真的不知道自己错在哪儿了么？”
“我？我是天尊演道三子中最强的！我是最适合空域的，不给我传承，还压制我的神格？”少年圣灵红着眼，“错？我是错了，我最错的就是听信父神，拜了你为师！”
“圣灵！”那是席萝的声音，“你听听自己说的话，你……你就不怕父神生气吗？”
“没有谁，有那个资格不认可我！谁都不行。”可圣灵兀自咬牙，“除了父神，你们没有资格！”
“圣灵，你闭嘴！”……
继而又一段记忆逝去了，温柔的记忆潮汐漫卷起来，如海水浸没头顶一般无声无息，只有模糊而苍老的声音在四周回荡。
……“他做什么修习那个功法？会毁了他的！”
“他乃是清浊双生，同纳混元的体质，修习分冥神功，不就是将自己一劈两半吗？他会变成一个疯子的啊。”……
……“原来，原来如此，我才明白，到现在我才明白，裂隙到底是什么！”
“这世间哪有什么清浊分立，都是相生相克又自成循环，若要将这二者分明开来，怎么可能不产生裂痕呢？”……
……“小阅儿，一定要拿走他的仙魔瞳。他是为了容纳仙魔瞳，才练的分冥神功。他是为了找我啊，这是我造的孽……”
……“师父……”
“小阅儿，师父做错了很多事……”……
“冥灵！你在做什么？！”一声厉喝，冥灵才发觉，自己竟然在记忆的潮水里恍惚了。
可那个青衫广袖的人，就站在面前。
来自圣灵至清的光芒朝那身影袭去，却似流水一般，被吸入了身影的周身，与沉域自成的浊气一同，盘旋成阵。圣灵大怒，炎凰煞凤上前，却被那阵风狠狠地扫了出去。
“这是……轮转境？”
“冥灵，我知道，你一直在找我。”那身影说。
冥灵惊愕地摇了摇头，他不相信这是真的，这一定是阅天机在骗他。
“我知道，你不会相信。”身影继续道，“我的确不是你的师父，我，只是一道封印而已。”
“封印？”
“小阅儿乃是应灵族一百零八人祈愿而生，天生绝顶。我担心他慧极必伤，也担心他走了圣灵的路，因此封了他千年以来往复转世的记忆，剥夺了他的法术，甚至是健康的身体。即便如此，他依然任性，剑走偏锋。”
“他知你放弃中域，背弃我所传授之道，视你为师门之悖逆，因此对你手下不留情。”
“虽然他一心算计，但还是带着最后一层封印，带着我——他师父的最后一缕神思，来见你。”
冥灵彻底愣了，他一时有些慌乱，只来及喃喃地叫了一声：“师，师尊……”
那身影道：“冥灵……”
这时，金光铺天盖地漫涌而来，轮转镜之力一时难以为继，西绝岭上的浊气为之一抽而空，继而如水的记忆化作丝缕在瞬间暴涨，织成的网发出灼眼的金光，那身影就在这一瞬间倏然破碎，像尘埃落定前最后的华彩，冥灵在那光芒中伸出手，试图挽留……
但是，轮转境携着那封印之力轰然爆开，冥灵被直接弹飞撞在了柱子上，在阵法外的圣灵连结十二道印才堪堪挡住，不得不退出冥灵殿避开锋芒。更别说炎凰煞凤，他被轮转境的力量几乎搅掉了半个魂魄，那女体尖啸着，替他挡去了大部分攻击，也奄奄一息了。
风去光散，站在风暴中心的阅天机身上，一层莹光浮动着，而他本人已经失去了意识。
最先反应过来的冥灵不顾一切地冲过来，揪住阅天机的领子大喊：“他说了什么？他到底说了什么？你说啊，你说啊！”
半晌，阅天机才回复了一点意识，几乎不可闻的声音，将冥灵钉在了原地，“……对不起。”
“他说，什么？”
阅天机已经没有力气再说话了，可也不用再说了。
三位创世神之一，圣灵、冥灵、席萝的师尊，四域共称颂的圣师，一生最愧悔的，莫过于为人师没有教好三位小神明；身受供奉却未能保护所庇诸族；是身为创始三神之一未能及时发现暗藏的危机；又未能在四域诸多势力分道扬镳的时候，定下力挽狂澜的决心。
到最后，他散尽功体保住了沉域，却救不了那个离他最近的孩子。
那孩子是三神之中最像他的，连优柔寡断的性子都那么相似——冥灵捂住自己的眼睛，泣不成声。
而那些被抽出的记忆，还萦绕在他的手上。
冥灵抬起手，再次盖住了阅天机的额头，记忆的丝线似倦鸟归巢，纷纷融回了阅天机的脑海中。
阅天机痛苦极了，脑中似乎有千万道丝线在翻搅，破开封印的疼痛都比不上这种让他几欲作呕的痛。冥灵见状忽然笑得十分快慰，竟然哈哈笑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