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域,西绝岭,冥灵殿。
阅天机走入了伸手不见五指的冥灵殿,手中提着一盏幽幽的灯,橙黄色的光芒不强烈,却似乎能驱散暗中的鬼魅。
他轻轻地,吟唱着那首歌谣:
“崖兮崖兮,望高月兮。云掩星稀,皎光灿兮。
璨兮璀兮,河流东去。鸾翼振振,去不回兮。
遥相迢递,鸿雁之羽。逐兮逐兮,心已至兮。
顾游太息,零落哀悌。别兮别兮,莫悲莫泣……”
“顾游太息,零落哀悌。别兮别兮,当归之期。”一灯如豆,黑暗中一个沙哑的声音接道,“招魂引,也是渡魂偈……当年他叫我唱过。灵族唱着它赴死,你,也是来送死了?”
“这本就是在唱离别。生离、死别,因为不可捉摸,便皆为人间忧怖事。故而希望有神明能静神思,安灵魂,引前路,渡迷途。故而沉域居于下,迷域居于中,中域居于迷域之上,而空域则漂浮在空中,四域灵脉贯通,那些逝去的魂灵,终归都要从沉域走一遭,顺着地脉牵引,应星命所照,奔往来生。”
“所以,唱离别,也在唱归来。”
暗中的人呵呵地笑起来,嘶哑的声音仿佛夜枭,“那又与你何干呢?”
“啪嗒”,手中的灯笼落在了地上,渐渐熄灭了。无形的力量从四面八方缠缚而来,几乎要把阅天机生生勒断气。他只觉越来越憋闷,却一声都发不出来,似乎马上浑身的骨头就要被挤压断了,插进心口一般。他闭上眼,默念着清心咒,隐约想起好像之前每次临死前,都是这样念着清心咒,然后吟着这首渡魂偈,冥冥之中被招引,再世为人,却是忘却了前尘。
生死一线的时候,那力道忽然松开了,气流猛地灌进胸口,呛得他直咳嗽,直咳地跪在地上,半晌起不来。
“呵。”黑暗里的声音冷笑,“他倒是疼你,替你遮掩命星,替你布下咒术,我们这些护域神通天修为也杀不了你。”那声音说着,竟然透出来几分凄凉,“他有那么多弟子,有遍布四域的追随者,却独独点你这么个废物做亲传……哈……术法都学不了,装一脑袋的故纸旧闻,有什么用?”
阅天机什么都看不见,挑了挑嘴角,嗤笑一声。
那黑暗里的人似乎怒了,正要说什么,就听远处传来一束清亮却极为狂妄的声音:“如果是我,就先挖了他的眼睛,再夺了他的传承,吊着最后一口气,让他的仇人来把他千刀万剐!”
黑地无法视物的大殿里陡然亮了起来,刺地阅天机不由自主闭上了眼睛,等适应了些许微微睁开,便见眼前傲然而立的金色,接着他就被刺穿了右肩。
“谋师,别来无恙啊。”
阅天机疼得冷汗直冒,却见站在不远处的冥灵,竟然不是之前见过的老人模样,看起来与圣灵一般的不显年纪,独眼瞥着这边,“炎凰煞凤?”继而皱起眉头。
“冥灵,”圣灵居高临下地瞥了独眼的护域神一眼,冥灵转过头,圣灵继续讥讽道:“几百年没见,你竟然比以前还愚蠢!堂堂护域神,竟然连眼睛都瞎掉了一只。”
冥灵没有说话,只是垂首站在圣灵面前。
“哼!瞎了也不冤,一个一千年前就该死了的老东西,一个阅天机,在你手底下搞出来这么多事,你居然还放任自流!冥灵,你是无意,还是故意啊?”
冥灵依然没有做声。
“叛徒!”圣灵竟然扬手狠狠抽了冥灵一个耳光,连阅天机都惊了一下。
“我就说,当初你分明死也不肯练分冥神功,也不肯去沉域,后来忽然同意,原来在这儿等着呢。你早就知道老狗坠到了沉域,还想追随他?”
“……他也是你的老师!”冥灵忍无可忍,打断圣灵。
可圣灵却又扇了他一个耳光:“呸,他也配?”而后负手傲慢道,“我的老师,只有我的父神。父神神力卓绝,若不是听信那个老东西胡言乱语,怎么可能被困在空域?我是父神最优秀的孩子,当然要为父神分忧。”
“而你,冥灵。你就是个两面三刀瞻前顾后的狗,狗咬狗,一嘴毛。”
“你!”
阅天机听着他们的争吵,微微阖目,之前就在思索为什么这套功法叫“分冥神功”,现在又得知了是圣灵要求冥灵到沉域来。他想着,目光落在了炎凰煞凤的身上,又落在了面目年轻的冥灵身上。
——分冥神功,其实是空域灵族的招魂引和沉域灵族的渡魂偈的逆施,圣灵将之与刑罚之术结合,成就的一门邪功。而招魂引和渡魂偈的唱词……阅天机摇摇头,如今的空域灵族和沉域妖族,都已经不记得了。炎凰煞凤练了分冥神功,被冥灵扔下西绝岭,成了这么个不男不女的怪模样。冥灵练了分冥神功,身为神祇的他形若老人,功法散去之后,应该是恢复了本来的面貌……恢复了本来面貌?阅天机忍着疼,细细回想之前已经得出的结论——当初在冥灵殿,他们围攻了冥灵帝,自己取走仙魔瞳。虽然那时颇费周折,还借助了炎凰煞凤,但是一直有种隐隐的不对劲萦绕在他心头,不得解释——冥灵帝的战力比他的料想差了一些。冥灵帝对他们这些敌人没有手下留情的必要,那么就是说,他的功体和功法都出现了问题,让他无法发挥符合自己护域神的能力。
如果这样想……分冥,那是不是这个功法本身就是针对冥灵的,它让冥灵将自己生生地分为两半。照圣灵所说,冥灵应当就是为了来到已经摇摇欲坠的沉域才练的分冥神功,目的则是为了找到师父。但是,师父在沉域几百年,他老人家没去找冥灵,怎么冥灵帝也没有找到师父呢?
不料正想着,冰凉的刀刃就落在了颈上,炎凰煞凤的女体发出尖细的声音:“哎哟,可瞧瞧看,他在想什么呢?”
圣灵和冥灵都看向了阅天机。
阅天机深深地吸一口气,荒废已久的冥灵殿里的阴冷之气刺地他全身都在疼,“古本《太玄经》中释,冥者,明之藏也。亦有古人云:‘至道之精,窈窈冥冥;至道之极,昏昏默默。’”他看了一眼圣灵,“有至明至圣,便有至冥至晦,不知将‘冥’两分,与其对应的‘明’,又会如何?”他看到圣灵故作傲慢的神色微微变化,轻笑了一声。而后转向提刀威胁他的炎凰煞凤,“而你,不过是一个容器。冥灵帝为了让自身不至于当真一分为二,将一部分功体给了你,对么?”
炎凰煞凤此时换了男体,咬牙切齿,目眦欲裂,“我杀了你!你杀了净儿……”
阅天机嗤笑一声,“你带着冥灵帝分离的极阴异体,月蕊净儿知道么?”
一时间,仿佛时间都静止了。
良久,冥灵仿佛被当众扒下了衣服一样斯文扫地,冲过来抓住阅天机嘶声大骂起来,“你,是,怎么……知道的!”
“刚想到。”阅天机闭上眼缓和了一下眩晕,道,“你练分冥之法神思受影响,必然要找寻克制之法。若我没想错,应是以至阳之物克化最佳,但是炎光极冰海的灵力冷热相交,不可用。那就只剩下了至热至阳的妖凰之火,所以你将沉域最后一只妖凰抽筋剜骨,夺了她的火种。”他笑了一声,轻轻道,“你用完火种,便将炼出的极阴之体连同火焰一起封入鬼棺,将火种交给水属的白儒氏看管。可惜白儒氏后人懦弱,让师璃琵抢走了火种,又被我徒弟抢回来,炼化了白儒飘伶的妖骨。”
阅天机看向炎凰煞凤,“后来,你让他练妖凰所传的羽蔑心经,落下西绝岭,碰到了鬼棺。冥灵,我说得对么?”
“胡说八道!我堂堂天生神体,哪儿来的极阴之体?!”
“哈,天生神体。”阅天机转向看戏的圣灵,又看向冥灵,目光竟是几分怜悯,“冥灵本就是浊清阴阳相合之体,可你偏要用分冥神功一分为二。”他摇头叹息,“圣灵偏激,你也跟着偏颇么?”
冥灵仿佛被激怒了,“你懂什么?!我从小就被看不起,从小就被欺负,我就是想变强一点!他说阴阳相合很好,他说我是最有潜力的护域神,可是呢?他骗我,他骗我!!”
“他没有骗你。”阅天机想说,可是被冥灵掐着说不出话。可那女体却冒出来娇嗔道:“冥灵帝,你当初分离异体,逼人家和煞郎合为一体的时候,好生心狠的呢。”
“不可能……”冥灵难以置信地看着炎凰煞凤,“你怎么可能有除了争夺躯体以外的意识……”随即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看向圣灵。
圣灵扬起了一个轻蔑的笑容,轻飘飘地感慨了一句,“本尊是有些小看你了,你果然和老东西一样,看穿他人想法,再加以利用。不过,很可惜,那又能如何?”
“鲮冰祭司的家族,有两套血脉,一为‘冰月之血’,一为‘海月之灵’,二者皆有大还之能。”阅天机终于能够开口了,却没回答圣灵的问题,“不过海月之灵在于掌故,只有冰月才能回复功力,甚至是神格。”阅天机看着冥灵,对方却没有看他,只是瞪着圣灵,“你神格受损,之前是靠着仙魔瞳才得以补全,后来被我取走,你就靠着冰月之血才得以保全。”
阅天机似是觉得仇恨还不够集中在自己身上,又接着缓缓道:“月蕊净儿早就死了,只有炎帅自己看不开,她的魂魄早就碎了,她根本不是‘活着’,只是‘如生’而已。”
“不过你恨我倒也没错,我请了师璃琵施咒,将鳍夫人的魂炼化,将月蕊净儿的皮囊做成了魂偶。可惜,死物就是死物,脱离了我的掌控,就会为别人所用……咳咳!”
话音未落,炎凰煞凤疯狂大喝了一声,抬起手中的弯刀就朝着阅天机砍来,阅天机不躲不闪,眼见刀锋落下,竟然挑了挑嘴角:“圣灵,你敢不敢赌,冥灵即使夺舍了炎凰煞凤,也无法恢复神格。”
“哈。”金光一缠,炎凰煞凤的怒刃堪堪停在了阅天机面前,凌厉的刀锋却已伤到了阅天机的额头,圣灵道:“谁要夺舍这种不男不女的东西?冥灵要夺的,是那老东西给你的传承。只是为了保险起见,你死不掉,就让他来复个仇。”
“圣灵,你以为,我怕死么?”
“哦?”圣灵眯了眯眼睛,“你和老东西一样,令人厌恶。”袖子一甩,“冥灵!之前我怎么吩咐你的?抽了他的脑子,夺了他的传承!”
冥灵一言不发,走到了阅天机的面前。
冥灵蓦地想起圣灵之前的讥讽:“冥灵,别一脸不服,你就是这点讨厌。之前也不是没有屈服过,怎么过了几百年,就觉得心气不平了?空域灵族和沉域妖族,你哪个少杀了?自以为暗度陈仓想保那个老家伙的命,可惜人家不稀罕,还教了个亲徒弟来挖你眼睛。”圣灵嘴毒,字字诛心,“不过可惜啊,亲徒弟自己来送死,怎么,你还想表演一个一笑泯恩仇吗?废物。”
……“我不是废物。”他忽然听到自己这样说,继而五指成爪,盖向了阅天机的头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