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曜殿的大门在那声叹息里缓缓地打开了，与圣灵极为相似，但要更为温和醇厚的淡金色光芒透出来，像早春的暖阳一样，众人迅速地感到内心的愉悦和平和，迅速地安静了下来。

“风遐。”那悠远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绿衣的族长抬起头，敛袂再叩首，然后走进了大殿之中。

殿中雕梁画柱，绘制的是空域众姓族拜见圣灵和天尊的场面，柱子上盘绕的是空域曾经的诸多族属，只可惜，除了在四大姓氏拜谒的场景里的桤庭氏外，没有一个灵族的影子。

仿佛消失，仿佛遗忘。

桤庭风遐顿住脚步，凝视着空无一物的前方，想说什么，但没有说出来。片刻后浓雾散去，白玉阶上，彩绘的玻璃投下斑斓的光影，细长的花瓶里伸出一枝将开未开的铃兰，铃兰下的银盆里，一朵荷花倚着翠绿的荷叶正放，与彩色的光影交织成了如梦的幻影。那些幻影隔着雪色的纱和金丝帘里，放着一面精致的镜子，镜面澄澈如湖水，映着铃兰芳荷，宁静又圣洁。

十多年前，他曾经来过这里，接过桤庭族长之位，亲眼看着前一任族长沉入黑沉沉的灵栖湖之中，澎湃的清气被麟龙之栖吸纳，那个将自己和妹妹抚养长大的美丽女性变成了面目全非的怨灵，咆哮着被压入水面之下。风遐曾经在灵栖湖边，无数次地试图从那些怨灵中认出哪一个是前族长，可怨灵太多了，他找不到那个衣摆上绣着木棉花的亲人。

桤庭风遐上前深深一拜，趁机缓缓地呼了一口气，这样的安静和缓，让他生出十二分的警惕。

彩玻璃折射的光笼罩在他身上，斑斓的色彩落在他深绿色的长袍上，迎风的荷被染成了流光溢彩的绿孔雀。

“灵族桤庭氏，所为何来？”

“风遐此来，是想禀告天尊一件要事。”风遐微微欠身恭敬道，“四域清浊之气运行阻塞已久，麟龙之栖将毁，即便将桤庭剩余的百余人都投入湖中镇压，也于事无补。”他垂下目光，“七百年前的疫灾，就在眼前了。”

天尊沉默了很久，“七百年前，也是一个灵族闯入白曜殿，告知我浊气拥阻，清气不行，疫病由此而始，死伤者慎重。”

“是，那时天尊未曾苏醒，圣灵要启净化之阵需要百日，但是疫病的蔓延却等不了那么久。于是桤庭一族献祭近百人，最后连族长身献祭麟龙之栖，换来了百日救命的时间。”桤庭风遐静静地叙述着，“但这次……没有那么多时间了。”

“七百年前……”天尊长叹一声。

“如今境况，除了天尊，无人能力挽狂澜了。”

“圣灵何在？”

“圣灵冕下，已经前往中域了。”

上位里一直不曾露面的天尊沉默了片刻。

“他不是已经以中域地气养护空域许久了么？怎么，中域……出问题了？”

“回禀天尊，是的。中域将圣灵所设的阵法破解，而最近不明原因的，空域的清气消耗十分剧烈，像是有什么东西将清气吸走了，却无迹可寻。”

“圣灵是为此前往了中域？”

“圣灵冕下作何决定，非我等可能知晓呀。”

谈话陷入了沉默，面对着寿命似乎无限的创域神，风遐竟然也似有无限的耐心似的，静静等待着，甚至有闲心去观察桌子上的那面镜子。那镜子的装饰不是空域的风格，却极为精美，只是风遐坐的角度，看不到那镜子上具体照出来的影子。

“圣灵似乎前往了一个不可知之地？桤庭族长，”天尊长叹一声，“当年灰翳爆发，便是因空域无有足够的清气，后来圣灵寻得方法，才稳定至今。眼下，除了等待圣灵解决中域的问题，别无他法。”

风遐沉默良久，“天尊认为，抽取他域地脉之力以供空域，是唯一的方法么？”

“沉域炎光极冰海已毁，即使重塑，也无法立刻供给空域足够的清气。风遐，当年真正毁掉炎光极冰海的并非圣灵，更不是我，乃是混战中奇皇自己所为。这些年来，为空域存续，圣灵已是竭尽所能了。”

风遐想着那一池黑沉沉的湖水，没说话。

“桤庭氏为此牺牲，但终究是为了空域之众，这份恩情与大德，不会被磨灭。”

想到来时所见的柱子上的浮雕无有灵族，不动声色地冷笑了一声。

“风遐，此时此刻，你不应该来找我，应该去找圣灵。”

“然后将灵族所剩无几的族人都献祭了，散入空域做那车薪杯水，化作怨灵以供麟龙之栖转为空域短暂的，生机？”

又是良久的静默，天尊的声音传来，“空域会铭记桤庭氏的恩情，桤庭氏将拥有神位。”

“呵……”风遐撇了撇嘴角，整个人都放松了许多似的，“最后，我还有一个问题，想请天尊解惑。”

“讲。”

“神，究竟是什么？”

沉域中，冥灵舍神格誓愿已成，整个沉域为之震动，本意安静的炎光极冰海忽掀数十丈巨浪，凝化于半空之中，层层叠叠排山倒海。妖帝和海皇都被阻在了远海的山上，非是他们不敢上前，而是那发自沉域地心的力量将所有的生灵都震伏。仿佛大地与天空，山脉与河泽都在护域神的命令下发出了威严的宣告——在向旧神道别，在向新神致礼。

风呼啸着卷上了九重云霄。

炎光极冰海的深处，烈火和岩浆顺着凝结的冰山层层涌上，融化着冰，也冷却着自己，仿佛是对山川地理的一次次毁灭，一次次重塑。直到一点星火冲破冰层，顺着风冲上了云霄，来到那极高极薄的地方，沉域的山川中，无数的瑰雀羽像是得到了征召，离开了藏身的岩层，向着那片金色的光芒飞去。

被冲破的冰层融化了，巨大的冰山碎裂塌陷而下，激起的巨浪又上重霄，却被乘风而来的瑰雀羽凝结，被火焰熔炼，在高空里缓缓地舒展开了五彩的羽翼，清越的长鸣响彻了沉域的天际。

“……那是，妖凰么？”年轻的海皇喃喃。

“不，那是凤凰，真正的凤凰。”不知何时，一个身量不高的少女来到了海皇和妖帝的身边。她异服的彩衣，怀抱一把碧玉半透的琵琶，抬起眼，眸子黑地透亮却没有瞳仁，声音仿佛玉击，仿佛一块活了的琉璃。“传说中，随奇皇开创沉域的始祖凤凰。”

“师璃琵，你也来了？”

“毕竟，有的人承诺我，要给我妖凰骨血啊。我性子急，担心有人赖账，就赶过来咯。”

这时，海皇惊道：“不好！”

半空中的冰山融化的碎块在凤凰振翅的力量中四散溅射开来，不同于凤凰的淡金色光芒闪烁在天空，只听圣灵高唱着咒文，恶意凝成的意志将巨大的冰块砸向了四面八法，试图制造一场流行坠落的灾难。

海钦远率先发现，遥遥呼应沧海之力，蔚蓝的水幕铺展开来，而反应过来的妖帝化出似真身，竟是一只鹿首蛇身，四足似麟，阔尾四翼的巨兽。妖帝腾空而起，释放的力量将冰块击地粉碎，化成了雨。师璃琵奏响琵琶，试图召请炎光极冰海的火焰之力，无数火焰化身的雀鸟包裹着冰块，试图将之融化。

圣灵的蔑笑从空中传来，“区区一个幻影，始祖凤凰又如何？！”

此时凤凰再度举翼，五彩光芒中无物不可燃烧，坠落的碎冰不落反升，在一片霞光里迅速升华成了浓浓的白雾，在凤凰的火焰和羽翼里，氤氲成了美丽的云霞。云霞弥漫之处，沉域因缘际会，自一片黑暗之中诞生。三古奇皇赋其生机，于地心之处演化八十一日，为沉域之核赋予灵性。从而山峦隆起，河水冲激，节气变幻，草木冲破土壤，生灵成长于山壁沃野，而后奇皇离开地心，沉域核心力竭，尚不稳定的地脉震荡不安。而空中浊气沉落，天裂之象如方才碎冰坠地。一只巨大的五彩凤凰自空中盘旋而下，遮天蔽日的翅膀担去天落陨石，引着灾劫流火扎入地心，至此，地脉核心注入力量，炎光极冰海成，沉域终于稳定了下来……

这便是沉域的诞生。

然而那幻象还未停止，一袭青衫在凤凰入地心的炎光极冰海上，长躬作揖，地脉之中仿佛有凤鸣远远应和。

“始凰大德，敢以日月为证，献一目以录之。”那青衫的身影遥遥唱喏，“自此空域与沉域相生相克，清浊相转，域界规则初成。吾将传教化于生灵，使众生知来处，知德行，知礼义，知守信。”

……远古的声响中，雾散了，圣灵已经不知去了何处，只有那始祖凤凰的幻影，如沉域诞生时一般，盛着残留的危险，回到了炎光极冰海深处的地脉核心之中。大地传来隆隆的响声，仿佛天边滚过了雷音。

雷音之下，一袭白衣，缓缓落在了海面上。

空域白曜殿，白色的帘幕后金光缓缓漂浮着，天尊隐没在重帘之后。

什么是神？当年三神之一的他曾问：天尊认为什么样的才是神？

是感域界孕成之机而生的天地至灵，是演化域界规则的至圣，还是凌驾四域众族的至尊？

都不是。他说，造福苍生，成大功德，众生供奉，方为神明。

现在记得这句话的，还有谁呢？在空域，或许只有桤庭氏还留着只言片语，其他三姓神眷族，都怕是不记得了。漫长的时光过去，天尊或许还记得，但那都不重要了。当年遍及三域，敬神不信神的灵族除了桤庭氏几乎尽数灭绝。混血在空域是贱民，在沉域已自称妖族，在中域的更是寥寥……

“风遐……”天尊的声音缓缓地传来，像是在感叹着什么，“你身为灵族，珍视族人，但是在‘灵殉’中你的先辈们以族运献祭，请来了可以扭转乾坤的力量，三代之后，灵族必然覆灭，灵族与他组混血皆无有半点灵力，沦为贱民，亦是运势所至。桤庭氏能残留至今，已是麟龙之栖庇佑。”天尊叹息，“风遐，何必强求？”

桤庭风遐垂首，许久没有回答，“所以，这是您的神谕。但您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你的心里早已有答案。”

风遐笑了笑，转身告退了。

是的，他心里早就有答案了，又何必多此一举。

重帘之后，看着风遐离开，天尊的目光投向了眼前的人——擎光迦南垂首站在下方，恭谨、安静，但神思却已经随着离开的人飘远了，天尊道，“迦南，你当真要替他？”

“您曾说，擎光氏是黑暗中的举火者。我不曾生活在黑暗里，心中也无有火种，但他成就了我的心中的火。”迦南回头，微微弯腰致礼，“天尊，我曾去过贱民生活的地方，他们居无片瓦，身无寸缕，若有灾祸，便饿殍遍野，疫病横行，那样的惨状本就是疏于管辖关照导致。神眷族三大姓氏不把他们看作人，而所居的庄园城郭，却还要他们来建造。只有桤庭氏还念在一脉同源的份儿上对他们多有看顾，可也是力不从心，因为……贱民也有民怨，沸腾的民怨酿成大祸，最后还得靠麟龙之栖净化，靠桤庭氏献祭延续麟龙之栖的力量……”擎光迦南的语气有些激动，“这是长久之计吗？如果有一天桤庭氏终究消耗殆尽了呢？”迦南意识到自己的口气过于冲了，顿了顿，收敛了一下情绪。“天尊，我也曾问过，贱民究竟是不是空域子民，您告诉我，贱民如今都是因为身体里留着灵族的血，灵族的献祭带走了他们的族运。我便常想，若有一日，神眷族运走到尽头，我们的子孙后代又会是什么样的光景？”

天尊叹气，“天道有常，因果轮回，迦南，你应该明白这个道理。”

“我明白，可我不认同圣灵的做法。您说灵族的献祭导致他们来日的族运消亡，那迷域和中域呢？还有为四域浊气之基的沉域呢？他们就应该为空域的生存付出代价么，如果是那样，那空域又应该付出怎样的代价呢……”

“迦南……”天尊道，“这是万不得已的抉择。你不要忘记‘灵殉’的意义，灵族必须灭亡！”

“就因为他们渴望的救世和正名？”迦南强压着怒气，有些生硬地问。

“灵族仇恨空域，他们的愿望无论如何形容，都是要现在的空域灭亡。”天尊依然在诱导着，“迦南，我曾让你看到过当年所预见的未来。灵殉的应劫者会放出灵栖湖里所有的怨灵，牵引自沉域而来的浊气侵入空域，空域会因此毁灭。”

“至今我都无法测算到，应劫之人究竟是谁，在何处何时，危险未曾消除，我便不能容忍灵族再有起势的可能，这是为了保护更多的生灵。”

“我与圣灵都希望做出改变，迦南，擎光氏是我之神眷，身为神祗，我必会护佑你们周全。”……

“族长，族长？”

看到眼前熟悉的门庭，迦南才反应过来，原来已经远离了白曜殿，到了家门口。

他